秦遠聽完長孫無忌的要求後, 高興地問長孫無忌:“可是真的?說了便將前仇一筆勾銷?”
長孫無忌險些忘了, 秦遠在這方麵完全不要臉。平常要臉的人如果被逼說這種話, 心裡頭不知會忍下多少羞辱憤恨, 但秦遠卻不是如此,他完全不在乎。
“不必了!”
長孫無忌立刻決定先把這筆賬記下來,回頭再跟秦遠算。
“當年蕭皇後帶著孫子楊政道和幾個女兒一同逃亡突厥。安平公主卻是剛烈性子, 不願走,不願屈服於李唐,便自己放火在府邸自焚了。楊妃同她要好,似乎是被安平公主要求過,一起自焚,但她沒有從,最後還選擇跟了聖人。或許因這個緣故,楊妃一直心中有愧。聖人登基之後, 瞧她心結還在,便想了這麼個主意,準她每月初一去萬通觀祈福。”
“自焚後的屍體可在?”秦遠追問。
“該是在的,此事要問當時在場的人才知道, 我沒辦法跟你完全保證。”長孫無忌令秦遠去問尉遲敬德, 當時唐軍進長安城後, 是尉遲敬德負責去處理安平公主府的事。
“這可難了,上次尉遲公就跟我說了, 他舉薦我之後, 我救過他命的賬就算平了, 可是當初拒婚的賬還要繼續算。這幾日說不定正暗地裡謀劃著怎麼報複我,而今我送上門去,豈不成了案板上的魚,任人宰割。”
秦遠苦惱不已,他撓了撓頭,然後就眼巴巴地看向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眉毛一挑,哼笑道:“你瞧我做什麼,而今你才是大理寺卿,我已經不負責管你們大理寺的事情了。”
“可這案子不分你我,仍有人在搗鬼,顛覆大唐。”秦遠非常誠摯地看著長孫無忌,“早點解決,防患於未然,總比麻煩來了再去補救來得好。”
“你少忽悠我。”長孫無忌冷哼道。
“為了整個朝廷,為了聖人!這正是你我為官者最該做的事,還分什麼誰管誰不管?聖人若知長孫公不分彼此,隻有一顆赤誠為國鞠躬儘瘁的心,那會如何看重長孫公?長孫公今後在他心中的地位,任何人都無法相比。”秦遠接著遊說道。
萬通觀突然出現兩名死士道姑,情況確實很奇怪,但長孫無忌還沒辦法把眼前的情況和謀反陰謀聯係在一起。
“同是道姑,同是三十多歲,同是大唐初立的時候,現身於長安城的道觀。這些共同之處,足以說明她們屬於同一撥人。”
秦遠認真解釋著。
“道姑為了誆騙蔡陽給我下毒,故意用梅禦史做引。這一招看似荒唐,卻極有可能成事。因為近身我的人不多,近身我還能讓我把東西吃下去的時機就更不多了。蔡陽好色有些蠢,大概是我身邊唯一的破綻了。哄了蔡陽對我下毒,弄死我了,接下來便不會有人察覺異案的破綻,畢竟我的長處就在於調查奇案。我死了,那些人便可以為所欲為。”
秦遠告訴長孫無忌,如果他推測不錯的話,過不了多久一定會有怪事發生。現在要緊的是查清楚萬通觀有多少道姑牽連其中,楊妃是否無辜,平衍、平雲道姑在生前都乾了什麼壞事。
“真這麼嚴重?那我們趕緊進宮回稟聖人。”長孫無忌讓秦遠換衣裳去。
“現在很晚了,不急這一時半刻,畢竟咱們也沒掌握太多證據,明天趕早去陳明情況也一樣。”
長孫無忌想想也是。
“這次的幕後主使有些瘋,黔驢技窮,便打算拚死一搏。這些道姑該是其能用的最後人馬。”秦遠提醒長孫無忌,“瘋子從來都是最危險,我們都要小心。你日常出行吃飯,都要比往常謹慎三倍。”
“怎知道人家是拚死一搏?”長孫無忌讓秦遠趕緊給他解惑。
“梅子言在朝中的位置舉足輕重,多少會有些作用。妙善道姑為了快速引誘蔡陽上鉤,不惜犧牲梅禦史的性命。若不是黔驢技窮的瘋子,會乾出這種事?”秦遠反問。
長孫無忌點點頭,“梅禦史的死如果隻是為了哄騙蔡陽給你下毒,那這事兒是夠荒唐。可不管我們覺得如何荒唐,這事兒確實辦成了,好在你幸運,命大。”
“是啊。”秦遠其實至今還很疑惑,他為什麼會沒事。如果硬說是因為他的仙人體質,可他這身體若擦傷碰傷了,卻是跟普通人一樣需要時間恢複,根本不會立刻痊愈。中毒的傷害肯定比擦傷碰傷還要嚴重,那就更加不可能痊愈了。莫非真的是因為那盤菜湯太多,他隻吃了苦菜,沒粘到有毒的紅豆粉?
從長孫無忌府邸出來後,秦遠便回自己的府邸,問了當日收拾和清洗盤子的下人。下人告訴秦遠,清洗盤子的時候,他確實看到菜湯低下沉
了一些粉末,當時還納悶過是什麼東西,所以記得特彆清楚。
“顧小娘子來了,說有急事!”方喜急急地跟秦遠回稟。
“人呢?”
“奴安排她在側堂內等候。”方喜道。
秦遠進了側堂,顧青青就立刻撲了過來,捉住秦遠的衣袖,掉眼淚告訴她:“秦大哥,小綠她快不行了!”
秦遠立刻騎著馬,隨顧青青回去。
秦遠一進屋,就見周小綠正麵色慘白地躺在榻上,氣息微弱兒紊亂。周小綠專注於痛苦地呼吸,眯著眼睛,沒能注意到秦遠的到來。
秦遠便走近了一些,叫了一聲周小綠。
周小綠恍然睜開眼,看見是秦遠驚訝不已。她臉色這時候突然發灰,整個完全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好像突然間老了幾十歲,整個人的狀態極差。
“秦大哥怎麼來了。”周小綠白著嘴唇,勉強笑一聲,然後她便低頭,悶悶地看著自己的手背。
周小綠的狀態太不正常。
“你怎麼了?”秦遠問她。
“沒大事,躺一下就好了。”周小綠請秦遠不必擔心。
“你說好不再對我撒謊。”秦遠聲音裡透出一分嚴厲。
“對啊,你有什麼話不跟我說,總要跟秦大哥說。”
顧青青為了讓周小綠和秦遠說話方便,隨後就回避了。
屋子裡突然靜默了。
周小綠隨後強打著精神起身,秦遠忙去攙扶她。
“秦大哥,抱歉我又騙你了。”
眼淚先於聲音落了下來。
“到底怎麼回事?”秦遠感覺周小綠的狀態很不對勁兒,問她她又不說,便欲喊人去請大夫。
“沒用的。”周小綠攔著秦遠。
“那你就對我說實話!”
周小綠猶豫了下,轉身從自己枕頭邊的布包裡從掏出一娃娃,這娃娃與普通的巫蠱娃娃略有不同,身上貼著的符紙寫著秦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為朱砂筆所書;但其頭頂卻又貼著一張寫有周小綠名字和生辰八字的符紙,卻是用鮮血所書。
“這是?”秦遠皺眉,預感不妙地看向周小綠。
“同我一起離開的兩位叔父之中有一位會占卜。那日我聽到有人提起秦大哥被滿城女子追隨的消息,其實並沒有動心思要回長安。是後來,叔父占卜說秦大哥將有大劫,會危及性命,我才急了。都說醫者難自醫,秦大哥可以救人,怕是救不了自己。當時離得遠,我怕不及趕回長安通知秦大哥,秦大哥便會有危險,所以就善作主張,請叔父做了這法事,令我可以借運給秦大哥擋災。”
周小綠說得這種借運,是一方以性命為代價,將自己全部的氣運借給另一方。使得另一方的運氣在短時間內變得非常好,以至於在遇到任何危險的時候,都可以化險為夷。那日蔡陽將相思豆粉灑進那盤苦菜裡,秦遠本該吃到毒物,可幸運地因為那盤炒菜湯多,秦遠吃苦菜的時候偏偏就沒有粘到足夠量的相思豆粉令自己致命。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情況,卻發生了。
現在秦遠聽周小綠的解釋原因,便恍然明白了。他之所以會如此幸運,是周小綠以犧牲自己為代價換來的。
難怪上次孫禦醫給周小綠診脈,說她脈象似有不對。因為當時她的氣運正在流失,所以身體會有異常。
有借有還,周小綠幫他擋了災,就會付出相應的代價,而今她連活下去的‘氣運’都沒有了。
現在周小綠全身每一個器官慢慢地都會失去生機,最終因衰竭而亡。
“前幾日我本該吃毒,是你替我擋了災。而今你會這般正是因為替我擋災的緣故,你可知你這樣做,會無藥可救?”秦遠凝重地看著周小綠。
周小綠點頭,毫無悔意。
秦遠蹙眉,心像是被重錘了一下。他非常感謝周小綠替自己擋災,正因為心疼她,也正因為這個恩情太重,他此刻反而說不出感謝的話。
“我們剛見麵的時候,你為何不說此事?”
“這是劫數,何必說出來給秦大哥憑添麻煩。再說秦大哥說不準還可以救活我,我若能白白體驗一回死而複生的感覺,卻還算是賺了呢。其實救不活也沒關係,我本就覺得活著沒什麼意思,看見父親屍體那日,我就不想活了。所以秦大哥不要為此有負擔,我沒有不白死,居然能用自己的爛命頂下一個好人的命,我很知足的。”
周小綠扯起嘴角,對秦遠笑。他唇邊的肌肉正微微打顫,不過片刻的功夫,她連笑都很吃力了。
秦遠心裡太清楚了,周小綠根本就沒有想‘死而複生’,不然她回長安城後便會直接來找他講明情況,沒必要一直躲在顧青青這裡。還有那天他來了,她非要躲在草垛裡藏身。而自己當時,居然還懷疑周小綠居心不良。
周小綠剛剛所講的那些死而複生的話,其實是為了顧及他的感受,怕他心裡有負擔。秦遠再清楚不過。
其實即便周小綠存著可以死而複生的想法幫助自己,她所遭受的這種死亡方式甚過萬箭穿心。僅僅能為他承受這些,已經是還不完的情義了。更何況,周小綠從一開始就有犧牲自己的打算。
“我一定會救活你,隻是……要你為此受苦了。”秦遠瞧周小綠臉色越來越差,似乎開始呼吸困難,忙轉移話題道,“如此算起來,你可是一再騙了我兩三次了。”
“我以後真的不會再騙秦大哥了。”周小綠努力支撐起眼皮,慘白地臉上寫滿了認真,還要舉手起誓。
“罷了,我雖然不大喜歡彆人騙我,但以後若是你騙我,卻是沒關係的。”秦遠把周小綠舉起的手輕輕地按了回去,用帕子去擦拭她鼻孔裡剛剛流出的血。
秦遠讓周小綠少說話,好好休息。
“嗯。”
周小綠突然閉了下眼睛,手按在了肚子。她這一聲應承,不知包含了多少痛的隱忍。
秦遠看得出她很難受卻在壓抑,命人去拿了荔枝酒來,讓周小綠多喝點。酒能醉人,但願她喝了,會少一點痛地離開。
周小綠喝了幾口荔枝酒後,似乎精神了些,小聲告訴秦遠酒很好喝。
“等你好了,都給你喝。”
周小綠笑了下,忽然劇烈咳嗽,噴了一口血出來。秦遠連忙用帕子給她擦拭,因為呼吸困難,周小綠喘息很費勁兒,但他的臉色卻半點沒有憋紅,而是變成了青色,最後整個身體的皮膚都漸漸由灰色變黑。
周小綠連血液和皮膚都在衰竭。
秦遠卻什麼忙都幫不上,他隻能握住周小綠的手,眼看著她痛苦地咽下最後一口氣。
秦遠眉頭深鎖,默了片刻之後,他親自用被子把周小綠的身體包裹好,給她戴上紗帽,將人抱進車內。
“我帶她回府醫治。”秦遠出門後就對顧青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