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第32章】番外.其物如故而人不複(1 / 2)

“都道是天仙化人,怎會貪戀俗世紅塵?人間浮沉二十載,悲喜轉瞬幾度春。郎君,世事多羈縛,莫苦天仙不留人……”

台上的青衣揮舞著天青色的綾羅水袖,拿捏著圓融婉轉的唱腔,讓人想起翠鳥的啼鳴,也是這般聲聲流轉。

台上人唱得入神,台下人聽得著迷,直到一曲《謫仙賦》落下帷幕,眾人這才如夢初醒,拍手叫好了起來。

“常笙樓的這首《謫仙賦》當真是百聽不厭!”

“隻可惜郭先生一年隻唱一次,同為《誌怪異聞錄》中的篇章,為何不能像《玉蟬子》與《帝女花》一樣被經久傳誦呢?”

“唉,這便是你無知了吧?天上真君仙名豈能時常掛在嘴邊?再說了,郭先生一年唱一次又不是為了我們這些閒人懶客,還不是為了——”

茶客說著,朝著樓上的包廂努了努嘴。

帝京的常笙樓是無數達官貴人、文人墨客的常聚之所,雖是近些年來才興起的新秀,但戲曲卻時常推陳出新,令人大開眼界。

比起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南城河畫舫,真正想要以詩會友、談古論今的有才之士都會選擇常笙樓,畢竟這可是掛靠在首輔名下的產業。

“一年一次的《謫仙賦》,年年都選在今日。據說當年首輔六元及第,踏馬看儘長安花,陛下問他要何賞賜,他說隻想聽一曲《謫仙賦》……”

“十年前南嶺水患,多虧首輔未卜先知,頂著朝廷彈劾他勞民傷財的質疑,疏散民眾,修建堤壩,植木固土,這才將傷亡減至最低。”

“當年首輔得聖上寵信,背靠柳家,又有一品護國將軍作為義父,可謂是前程似錦。可他卻不慕名利,跑去南方做了三年父母官,親力親為地督查河道的建立。”

“據說首輔歸朝之日,鋪天蓋地的萬民傘一路送到了嶺南邊境。郭先生也是嶺南人,聽說首輔愛聽戲,便一年隻為他唱一曲。”

“看到那個包廂了嗎?那是為首輔留座的席位,多少人一擲千金都換不來一回……”

常笙樓中不供烈酒,眾多文人以茶代酒,談起昔年舊事。也隻有在每年的今天這個極其特殊的日子,傳說中文曲星下凡的首輔會落座在距離他們如此近的位置。

那可是位高權重、譽滿文壇的首輔,其人才冠古今、功德兼隆,早已被天家錄入史冊,注定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想到首輔或許正在高處默默地觀察他們,平日裡多有清傲的文人紛紛正襟危坐,或是讚頌功德,或是高談闊論,暗中期翼著自己的表現能被首輔看入眼中。

若是能入首輔的法眼,將來自是平步青雲;就算無法與首輔搭上關係,能夠得到首輔的一兩句提點,也足以受益終身。

然而,在座的諸多文人墨客並不知道,他們心心念念的首輔並沒有低頭去看包廂下方紛雜的人群,而是捧著茶杯靜靜地望著窗外。

“大人。”守門的侍衛撩起竹簾,彎腰行禮,“郭先生求見。”

隔著竹簾,包廂內的人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侍衛也沒有起身,而是保持著恭謙的姿態安靜地等待了數息,這才聽見了一聲清淡的回應:“讓她進來吧。”

站在侍衛身後、還未卸去濃重妝容的青衣聽見了答話,微一行禮,低眉順眼地走進了包廂,輕喚:“見過首輔大人。”

“坐。”男子用茶蓋撇了撇茶沫,抿了一口茶水,“奉茶。”

一旁的侍女很快奉上了茶盞和點心,青衣卻隻是頷首示意,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人卻還是正襟危坐,隻挨了半張椅子,隨時都準備好回答男子的問題。

“今年的戲,火候越發地足了。”男子垂眸,輕描淡寫地誇讚了一句。

“您過獎了。”青衣說著,“畢竟是要入您耳的戲,我等自是不敢輕忽。”

兩人客套寒暄了幾句,又複而沉默,青衣藏在桌下的手攥著衣袖,心裡陣陣發緊,不知今年,這位大人是否還會詢問那個問題。

“都說世事如棋,人生如戲,所有唱《謫仙賦》的人中,你是唱得最好的。”茶杯升騰的白霧與屋內嫋嫋的檀香朦朧了男子的眉眼,青衣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你覺得,謫仙最後在想什麼?”

——十幾年來,首輔都會詢問青衣這個問題。

青衣低頭,她唱這出戲唱了十餘載,也曾給出過許許多多不同的回答,但大抵沒有一個吻合男子的心意,所以他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問起。

“我想——”青衣抿了一口茶水,這個問題她想了很久,一直在想首輔想要聽見一個怎樣的答案,但後來,她又覺得首輔或許意不在此。

“我想,她應當是放心了吧。”青衣盯著青瓷杯盞,緩緩道,“紅塵雖好,卻非吾道。她是那麼執著前行的人,能這麼決絕的離開,許是覺得可以放下了。”

男子撥弄茶盞的動作停頓了,青衣卻是在片刻的思忖後繼續說道:“她恪守自己的本心,自然也會看重彆人的‘自己’。”

“誠然,我等凡人提筆落墨,總難免期望仙人有情。因此唱詞花腔總是平添了過多的愁緒,一廂情願地認為仙人對紅塵有所眷戀,也會難舍難離。”

“妾身愚昧,不知首輔想要得到一個怎樣的回答。但是,妾身唱這出戲的時候,最後回首,不覺難過,亦不為之感到憂愁。”

青衣笑了笑,語氣溫柔:“因為‘我’來人間走一遭,能幫那孩子看清自己的路。這很好。”

青衣心想,謫仙到底是謫仙,故事中那位走入凡塵的仙人有這樣一個超脫世俗、不被動搖的信念。若是輕率提起,甚至顯得有些大逆不道。

——在身為父母的子女、他人的愛侶、誰人的友人、孩子的父母之前,你首先必須是你自己。

青衣粲然一笑。

“既然她走得無牽無掛,那必定是因為她認可了自己的人間。”

人生在世,又有幾人能夠無愧於心?

青衣慣例回答了問題,很快便起身告退。徒留男子一人坐在窗邊,在氤氳的檀香中回憶著從前。

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就像不周山傾天池塌,深紫色的雷霆如貫虹般道道劈下,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與懾人的威勢,仿若天神要將人間毀滅。

那時候的首輔,或者說,柳南木,他年紀尚小卻已記事,他看見她衣袂翻飛,步入傾盆大雨,隨手拔出了一旁衙役腰間的鐵劍。

幾乎是在她踏出人群的瞬間,那於烏雲間醞釀已久的深紫色雷霆刹那兜頭劈下,讓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平民百姓發出被大雨模糊的驚喊與嘶鳴。

柳南木也衝了出去,想要跑到母親的身邊,義父卻一把將他抱住,隔著一片雨幕,望著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

在雷光劈落的瞬間,她也同時揚起了劍,明明是一柄凡物,卻瞬間攪動了人間的淒風與苦雪。她朝著蒼穹揮出一道劍光,幾欲撕裂蒼穹。

那輝煌而又清聖的劍光烙印在柳南木的眼中,像晨曦時分熹微的天光,卻如撩起紗簾一般將瓢潑大雨一分為二,與天地之威凶猛地撞在了一起。

那是足以斬落太陽的一劍。柳南木閉了閉眼,也是知道那時,他才恍然驚覺人與仙的區彆。

九霄雷霆足足劈了三天三夜,那道單薄清瘦的背影便也在雨中佇立了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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