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另一隻爪子一把把它摁下,“是因為所有人都拿過米阿鬥的米,所謂有因有果,結了善因,天道必然施與一個善果。”
“普通人族哪裡知道那麼多的因果?”一直安安靜靜趴在安婆婆腳背上的雪穀寒突然開口,言辭卻鋒銳得與其美麗的外表判若兩樣。
“大家維護阿鬥,正是因為他們認為阿鬥是‘蠢’的。善良的也好,壞的也罷,寶貝隻有在阿鬥的手裡才能人人沾光,落到富商手裡就什麼都沒有了。”
“而且,安婆婆之前也說過了,米阿鬥會‘留下足夠自己吃的’。”雪穀寒甩了甩漂亮的銀藍色尾巴,“給好人也好,壞人也罷,都不妨礙米阿鬥吃飽啊。”
“相反,為了那點米糧,善人要更善地對待他,壞人為了占便宜也要笑臉迎接他。為了不讓富翁奪走寶貝,所有人都要站出來維護他。”
“又能吃飽,走到哪都會被人討好,人人都要揣摩他的想法,米阿鬥正是這個小鎮上的無冕之王。”
“米阿鬥大智若愚,其他自詡聰明的人反而被困在自己的小聰明中,所以大儒才說米阿鬥是唯一的聰明人啊。”
雪穀寒說完,扭頭看見其餘幼崽們一副“天呐擼好陰險卑鄙的一隻狼”的表情,頓時生氣道:“這是很容易看出來的好嗎?”
幼崽們嘰嘰喳喳地吵開了,倒是窩在安婆婆懷裡的“小金狐”咂了咂嘴吧:“我倒是覺得,阿鬥的確很愚蠢啊。”
“愚蠢”在這個故事中明顯是個反諷,小金狐此話一出,所有幼崽都扭頭看向了他。
“人族會很講究‘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的道理啦,他能這麼知足也算得上是好事。”“小金狐”甩著大尾巴,“但是他圈住了彆人的同時也圈住了自己啊。”
“如果他的一生量來量去都隻有一鬥米,每天都眼巴巴地等著天道賞他一鬥米,那他就永遠都不會有一鬥米以外的故事了。”
幼崽們各執一詞,誰都不服誰,在接葉鎮裡,這也算得上是常見的風景了。
狐遲陽趴在白虎的頭上,看著他們鬨著鬨著就鬨到了安婆婆跟前,又是撒嬌又是打滾,非要安婆婆分出一個高下來。
“你們能把人往好處想,是好事。”安婆婆伸手摸了摸那幾個說“要幫助良善”、“結善因得善果”的孩子,“有底線的善良,才不會釀出禍患。”
安婆婆說完,不等雪穀寒失落,同樣也伸出手順了順他脖頸上柔順美麗的毳毛:“你有成王的眼界與心胸,明辨人心又不為其所誤。”
“至於你——”安婆婆薅起懷中小小的一坨,看著金毛小狐狸驕傲地昂著腦袋的模樣,也隻是眉眼淡然地點點他的鼻子,“不為故事所限,不受常理所縛。”
“你將來一定是一個自由的孩子。”
是的,自由。
狐遲陽愣愣地聆聽著,安婆婆的話與其說是一種對未來的評判,倒不如說是一種給予孩子的祝福。
在他們很小很小的時候,有那麼一個人,會用平淡的語氣講完故事,聆聽他們的見解,然後告訴他們,世事沒有絕對的是非與善惡。
就像勤勞的耕農,在尚未開荒的土地上播撒下智慧的種子,但卻沒有根據自己的意願強行糾正他們的生長。所以,他們最終都成為了“自由的孩子”。
安婆婆是妖族幼崽們童年時的一場秋風,一陣春雨,她本該像故鄉一樣成為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印記。他怎麼會忘?怎麼能忘呢?
“我想起來了。”那些淡在記憶中的畫麵被反複描摹,模糊的筆觸也漸漸變得鮮明了起來,“天地木,有一天,枯萎了。”
狐遲陽呢喃自語,眼前的場景卻出現了另外的波動。
“安婆婆!”靠在外圈的幼崽突然語氣歡快地輕叫了起來,“大哥哥來找你了!”
隨著這一聲呼喚,圍在內圈的幼崽們頓時拉長了語調,撒起了嬌:“不要啦,安婆婆,再講一個故事嘛!再講一個嘛!”
他們紛紛抬起粉嫩的爪子,用毛茸茸的身體嬌滴滴地蹭著老人的手,而一些體型較為龐大的幼崽則不動聲色地挪動軀體,試圖擋住那人的腳步。
然而,與永遠淡然平和的安婆婆不同,來者對幼崽沒有那般慈和溫柔的心腸,反而鐵血冷酷得很。
他一身白衣,穿花拂柳而來,擋路的幼崽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拂袖振開,硬生生在皮毛的海洋中踏出了一條康莊大路。
“小安。”他語氣冰冷,五官麵目都被樹葉間隙漏下的陽光照得模糊。
他朝著坐在草地上的女人伸出手,女人仰頭望他,神色不動,眼神卻似乎有些茫然與恍惚。
“回去了。”他就那樣攤著手掌,等待著女人的回應,像一座不化的冰山,或是一柄立於石中的劍刃。
他們便這樣僵硬地對視著,一直一直,也不知過了多久。
她一直看著他,而他也沒有收回自己的手,隻是無比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回應,似乎百年也等得,千年也等得。
蟬鳴吱吱喳喳,吵得有些惱人。心大的幼崽們自知打不過,已經自顧自地跑到一邊去撲蝶玩耍,天生敏銳的妖族幼崽生來便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
拂過天地木和接葉鎮的風吹拂著男子水墨般的長發,白衣如雲,他隻是站在那裡,就讓人覺得風流意態猶難畫。
沉默的僵持中,狐遲陽幾乎以為男子應該感到不耐了,但他卻沒有。於是,安婆婆終於有了反應。
她抬起手,看了他一眼,這才緩緩將手指放入他的掌心中。隻是三根手指的指尖輕觸,很輕很輕,似乎隨時都可以抽手離去。
然而,已經站成一座冰雕的男子卻在這時給出了驚人的反應,他迅速收緊五指,握得很緊,很緊。
他緩慢而又堅定地將她從地上拉起,明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他卻做得舉輕若重,慎重不已。
——仿佛在將一個血肉淋漓的生命,從泥潭中帶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