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遲陽在看見白衣男子出現的瞬間便仿佛挨了一記晴天霹靂,狐是傻的,頭皮是麻的,舌頭跟打了結般,磕巴半天都說不出話。
白衣男子雖然話少,但不久前剛剛聽過這個聲音的狐遲陽倒不至於這麼沒記性就把人忘掉,但他不明白,他美好的童年回憶裡為什麼會出現這個噩夢般的存在?
——天界第一戰力,封號“劍尊”的銘劍仙尊。
僅僅隻是遠遠地看著那個人的背影,狐遲陽就克製不住的齒關打戰,冷得縮成了一團,喉嚨深處不自覺地發出“嗚嗚”的聲音。
狐遲陽很害怕劍尊,這種本能的反應源自他古老的血脈,大抵是因為上一任妖主討教過劍尊的劍意,所以妖主的傳承中也銘刻著那份對劍尊的恐懼與回避之心。
之前在清寂山上看見幻影時,狐遲陽約莫是所有人中最快接受“劍尊乃世外人”這一事實的。因為在狐遲陽看來,劍尊早已不能以此世常理而論。
劍尊尚未飛升,按理來說修為應該是渡劫期,但狐遲陽麵對同樣是渡劫期並且修行同一道法的玄微上人時並沒有任何的恐懼敬畏之心,對劍尊卻明顯不大一樣。
在劍尊拔劍之前,你很難想象這世上竟有這樣的人、這樣的劍意。
哪怕隻是在傳承的記憶中窺見支離破碎的浮光掠影,狐遲陽也完全能明白上一任妖主為什麼會對劍尊感到如此的恐懼。
也正是因此,看著劍尊如此小心翼翼地對待安婆婆,狐遲陽心中又是震驚又是難以置信。
狐遲陽雖然單純,腦子卻也不算愚笨,他很快便反應過來,安婆婆恐怕便是自己要找的“氣運之子”了。
“不是……”狐遲陽驚呆了,“安婆婆年紀都那麼大了?還要老人家去保護世界……是不是有點不近人情?”
可惜,幻境中的人聽不見狐遲陽的囈語,看著一身白衣的劍尊牽著安婆婆便要往村裡走,狐遲陽也隻能滿臉苦大仇深地跟上。
這一路上,狐遲陽聽見周遭那些不怕死的幼崽還在瞎嚷嚷,聽得他恨不得捂住耳朵,立刻逃離這個地方。
“安婆婆,令郎又來接你回家啦?”有年紀大些的幼崽調皮,故意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語調,他們不喜歡總是打斷故事會的劍尊,所以故意打趣他。
“他不是我兒子。”安婆婆倒是看得很開,回答得隨意而又淡然,“莫胡鬨。”
指望妖族這群精力旺盛的幼崽不胡鬨,還不如指望母豬可以上樹。隻聽他們壞笑著,繼續道:“那他是你的弟弟嗎?”
他們故意往後輩說,安婆婆卻很認真地回複道:“不是,他年紀比我大。”
這回,幼崽們倒是有些呆了。狐遲陽倒是看出來了,劍尊他老人家大抵是隱匿了修為與氣息,所以這群幼崽看不穿他真正的麵貌。
單從外表來看,劍尊也不過是一個二十來歲、氣質過於孤冷高絕的青年罷了。
“那他是你的配偶嗎……?”幼崽們有些糊塗了,隻能小腳踩著尾巴,一個個懵懂乖巧地在路邊排排坐,仰頭問道。
“不是。”安婆婆也如實回答,“他是我的長輩。”
“哦……”這回,幼崽們不大的小腦袋瓜子有些轉不過來了,糊塗道,“所以他才到飯點了就來叫安婆婆回家吃飯啊。但是父親的話,孩子怎麼會比父親老呢……”
“因為我不好好修煉。”安婆婆不以為意,反而拿這件事來規勸教訓他們,“你們將來若不好好修煉,也會比你們的父母更早衰老。”
安婆婆的神情很認真,而她本來就是個很穩重的人。幼崽們哪裡想得到她是在開玩笑?頓時信以為真,紛紛作鳥獸散,趕回家好好修煉了。
隻有一隻“小金狐”不怕恐嚇,甩著大尾巴顛顛地跟在安婆婆的身後,仰著小腦袋驕傲地宣布道:“安婆婆就算老了,我也喜歡安婆婆。”
小孩童言無忌,安婆婆聽罷竟是罕見地露出了一個笑。
她眼角的皺紋像被風吹拂的湖麵,眼眸卻清潤有光,外表年邁,眼神卻仿佛還是稚子模樣。
安婆婆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人吧?很美很美,無人能出其右的那種美人。
這一刻,狐遲陽的心態罕見地與幼時的自己重疊了一下。
狐遲陽迷迷糊糊地跟了一路,直到回過神來,神獸白虎才在一處僻靜的水潭邊停下,妖族幼崽大多不喜歡水,所以這是人煙稀少的地方。
狐遲陽沒覺得哪裡不對,安婆婆是蓮花精,喜歡水是很正常的。他看著劍尊牽著安婆婆回了屋,雖然有些冒犯,但他還是有些好奇地探頭,朝裡麵看。
“……不對啊。”狐遲陽又有些迷糊了,“安婆婆是蓮花精,但氣運之子不是人族的嗎?”
人族,怎麼會突然變成蓮花精呢?但如果不是蓮花精,安婆婆又是如何進入接葉鎮的?她身上時刻散發的蓮花香氣也不是假的啊。
狐遲陽感到茫然,就連原本確鑿萬分的記憶與過往都變得不確定了起來。他天生五感敏銳,又總是窩在安婆婆的懷裡,不至於認錯安婆婆的種族吧?
就在狐遲陽悶頭思考時,很快,他的困惑便得到了回答。
“……似乎,又老了些許了。”明亮光潔的鏡子前,女子散下一頭半黑半白的煩惱絲,用梳子細細地梳理著。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指腹輕柔地拭過自己的眼角,麵上依舊無甚表情,眼神無波無瀾。
“……”銘劍仙尊背對著她,坐在一旁的榻上擦拭著自己的劍,“……六年,至少比上一次久一點。”
“是嗎……”女子看著鏡子,眼神卻沒有焦距,不知道是在看自己,還是看身後之人映在鏡中的倒影,“已經六年了?”
劍尊沉默,沒有第一時間回話。在外頭的狐遲陽卻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六年”是什麼意思。
但是,即便聽不明白,狐遲陽依舊以妖族的直覺與本能,感受到了屋內兩人之間那種暗潮洶湧般的詭異氛圍。
劍尊不再擦劍了,女人也不再梳頭了。他們依舊背對著彼此,任由寂靜如水流般注滿了房子,淹沒口鼻,令人窒息。
“……”過了很久,讓狐遲陽沒有想到的是,最先失去耐心打破這份寂靜的居然是養氣功底極好的劍尊,“你若是沒有生念,就會一直如此。”
他語氣壓抑至極:“六年,也不過是把腐朽的時間延長了些許罷了。蓮花白藕能為你重塑軀體,卻治不了心病,更救不了命。”
女人沉默了一瞬,說道:“我不懂,我並不想尋死。”
“但你也沒那麼想活。”劍尊冷笑了一下,他手中的霜刃雪光凜冽,倒映出他俊美卻也冰冷的麵容,“否則蓮花白藕不會那麼快便腐朽。”
說完,劍尊便抿了抿唇,他冷笑也不是針對女人,而是針對釀成這一切惡果的自己與禍首。
“……算了,過來吃飯吧。”劍尊站起身,收了劍,朝著廚房走去。狐遲陽有些驚悚地發現,劍尊居然是下廚做飯的那一個。
“我必須吃飯嗎?”女人回頭,鏡中倒映出她略顯困惑的麵孔。她是真的感到不解。
“吃飯、睡覺、說話、走動、交朋友。”劍尊端著托盤走了出來,清粥小菜,但不管肉還是菜都切得很細,比發絲還要細,“書上說,這才算‘活著’。”
女人不說話了,她拿起筷子,安靜地夾了一筷子菜絲塞進嘴裡,咀嚼半晌,眼神頓時變得複雜了起來。
“如何?”劍尊攏著袖子,冷淡地詢問著。
“沒味道。”女人又往嘴裡塞了一筷子肉絲,品了品,肯定道,“能吃。沒味道。”
“你昨天不是說太鹹了嗎?所以我沒加鹽。”劍尊看著桌上白水燙了一遍的各色絲。
女人咬著筷子含糊道:“過量和不加應該是兩碼事?”
兩人沉默抬頭,麵無表情地對視了半晌。片刻,劍尊認命地起身,回廚房拿了一小碟鹽出來,讓女人蘸著吃。
兩人就著這古怪的氛圍吃完了一頓飯,劍尊收拾碗筷,女人又再次呆呆地坐在了梳妝台前,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過了一會兒,向來纖塵不染的劍尊再次從滿含煙火氣的爐灶間脫身,竟隨手拿起梳妝桌上的梳子,給女人梳起了頭發。
光潔的明鏡倒映出女子蒼老的麵孔與男子的天人之顏,看上去倒像是一對母子。這一幕似乎刺痛了鏡前的女人,她忍不住彆開眼神,回避。
“不老。”出乎狐遲陽的意料,劍尊廚藝雖差,梳理女子發髻的動作卻相當熟稔,他淡漠地抬頭看著鏡子,指腹自女子的眼角撫過,“還是好看的。”
劍尊的手,是用劍的手,是冶器的手。他的手指可以點石成金,可以持劍劈開塵世所有的混沌與蒙昧,但他如今卻用那雙手作羹湯,替一個女人挽了一個發髻。
“……隻有您會覺得好看。”女人默默地道,“不必安慰我。”
“實話實說也不行?”劍尊神色冰冷,反手便拆了女子老氣的發髻,紮了兩個總角小兒才會綁的羊角辮,“這樣總行了吧?”
“……醜。”女人看著鏡子,雖然仍舊麵無表情,但眼睛卻比剛才透出了一絲活氣,說一次不算,她還說兩次,“醜死了。”
劍尊冷笑,非摁著她的腦袋等她“欣賞”夠了,才把羊角辮給拆了,挽了一個溫婉秀氣的發髻。
他們的相處方式實在怪異。外表分明年齡懸殊,劍尊待她卻像待一個不知事的孩子,偶爾還會隨手把人撈起,像抱孩子一樣抱來抱去。
——但或許,安婆婆原也隻是個孩子。
狐遲陽在旁觀了第三天後,終於發現了這個問題。因為安婆婆老得很快,短短三天,她臉上的皺紋便更添幾許。
漸漸的,她開始走不動路了,彎腰駝背,拄著拐;牙齒鬆動,嚼不動食物;原本還算細致的皮膚上開始浮現出暗沉的老人斑,身上也開始散發老人特有的暮氣。
於是,狐遲陽眼睜睜地看著,安婆婆有些變了。
她不複往常溫和平淡的模樣,時常開始煩躁、發脾氣。她不讓劍尊抱她,也不讓劍尊靠近。她砸碎了家裡所有的鏡子,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裡。
“您不要看我。”被劍尊強行從暮氣沉沉的床褥間挖出來時,她仰頭看見那雙寒星明目中的自己,徹底崩潰了,“求您了,不要看我!”
“您究竟為什麼要救我?救我這樣不死不活的廢人!我已經是這樣了,我幫不了您,我也做不到您希望我做到的事情。求您,放過我吧!”
她被劍尊抱在懷中,扯著自己滿頭乾枯的白發,像個受儘委屈的孩子般哇哇大哭了起來:“放過我吧!”
劍尊沉默,他抬手擦拭她的眼淚,似是想拍撫她的脊背和腦袋,卻被她一把拍開。
劍尊沒有辦法,隻能抱著她坐在榻上,虛攏著她,等待她哭累了,自己平複好心情,重新拾撿起破碎的自己。
言語如此慘白,行動也無濟於事,他隻能等待。等待溺於心淵的人,再一次把自己從泥潭中撈起。
人之八苦,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恚、求不得。若說死亡不過是斷頭一刀,那衰老便是軟刀割肉,讓血肉之心細細麻麻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