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第328章(2 / 2)

世人避不開的枷鎖,塵世逃不出的中天。

狐遲陽化作人型,與白虎一同沉默地站在屋外,看著匍匐在溫暖的火炕上痛哭失聲的女子,嘴唇微翕,竟覺得眼眶滾燙,鼻子微微發酸。

安婆婆依舊會給接葉鎮中的孩子講故事,不管回到家後如何,在外她永遠都是淡然溫柔的樣子。

狐遲陽注意到,安婆婆的房間中掛著一柄劍,劍如匣中秋水,澄澈明淨,劍身也不曾沾灰。一定有人時時勤拂拭,方才能如此纖塵不染。

院子外的樹木開始枯黃,飄落,萬物枯榮的時節已至,安婆婆也徹底走到了生命的儘頭。

秋季,安婆婆已經徹底走不動路了,像一塊腐朽碳化的木頭,隻能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喝著喂到嘴邊的苦藥,熬著所剩不多的日子。

每到這個時候,劍尊總會端著藥碗,沉默無言地坐在床沿,喂她一口口地喝藥。

有時候她喝不下,不小心吐在他白淨的廣袖上,他也隻是用手帕拭去她唇角的藥汁,沒顯露出任何的不耐與煩躁。

“……冬天快到了嗎?”她老眼昏花,眯著眼、偏著頭去看窗戶,卻什麼都看不清楚。

“對。”他耐心地回答著,語氣雖然冰冷,但卻從來都不曾冷待過她,“冬天過去,春天就來了。到時候,師尊帶你去踏青吧。”

“是嗎?”她掖著被子,擋住了自己的半張臉,昏昏欲睡期間,她乖巧的像個孩子模樣,“真好啊。”

吃過藥後,她的意識變得昏沉,開始嘀嘀咕咕地說些胡話。但哪怕是胡話,劍尊也很耐心地回應著她。

“師尊,您會不會嫌我很麻煩?我有時候看著自己,都打從心底感到厭煩。”

“不會。小安很好。”

“這具身體那麼虛弱,那麼醜陋,腐爛的時候還有難聞的味道,連劍都拿不起來。我不喜歡,我真的不喜歡。”

“為師知道。”

“我總是做噩夢,我總是夢見自己在燃燒,我夢見一個白衣男子朝我舉劍,然後全世界的罡風都朝我吹來,片著我的皮肉與骨血……”

“……”

“夢裡我覺得好疼,我想找我的劍,但怎麼找都找不到。還有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被挖了出來,變成了黑色的太陽和藍色的月亮,飛到了天空……”

“……睡吧。乖。”

“好多好多……黑色的水。”

“不用怕,為師在這兒。”

她碎碎念念,仿佛劈裡啪啦燃燒著的木柴,已經快要焚燒殆儘,隻能發出些許細碎的餘響。

“我才六歲,這次才活了六年……對不起,師尊,我沒能再活久一點。”

“不是你的錯。”透過窗外照射進去的陽光,狐遲陽看見了劍尊握著劍柄的手,與其平和的語氣不同,他握著劍的指節微微發白,“從來都不是你的錯,小安。”

這話大抵是安撫了她,女人似是信了。她茫然地睜眼,眼中一片灰白,顯然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師尊,天黑了嗎?”

窗外豔陽高照,劍尊垂眸,輕撫她的臉頰,語氣平靜如常:“對,天黑了。”

“這樣啊。”她又閉上了眼睛,神態安詳,“自從浮黎界有了藍月,秋季的天空就會黑得很早。”

“是啊。”劍尊勾了勾唇角,卻是一個冰冷的諷笑,他把一隻手借給床榻上的女子,任由她抱著沉入夢鄉,“小安,你還記得以前嗎?”

“記得什麼?”她半夢半醒,人生如夢如露,似真似幻,“我忘記了什麼嗎?師尊。”

“沒有。”他揉揉她的腦袋,“忘記了也好,證明那些都不太重要。”

狐遲陽在窗外看著,幾乎把自己站成了一樽雕像。

安婆婆最終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冬天,安婆婆的故事會暫時告一段落,因為浮黎界眾生都要開始冬眠了。

在萬物沉睡的那個冬天裡,安婆婆在劍尊的懷中閉上了眼睛,停止呼吸前,她還在惦記著要講給幼崽們的下一個故事。

“師尊,我的‘病’真的沒法治嗎?”她閉著眼睛,似乎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說話的聲音也小小的,像還未飛出巢穴的鳥雀。

她變得很瘦,四肢幾乎就是一段皮包骨,雙腿連支撐身體的職責都無法履行。所以劍尊隻能抱著她,像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女嬰。

“……你的命絡與這個世界息息相關。”他低頭,額頭觸碰著她的發頂,“這個世界‘生病’了,所以你也會‘生病’,如果這個世界能變好一點,你也就能好受一點。”

他們坐在湖泊邊的石椅上,遠處便是浮黎界的天地木,在冬雪悄無聲息降臨的那天,天地木的枝葉開始枯萎,但冬眠中的浮黎界眾生還沒發現這個異況。

狐遲陽茫然望去,隻見劍尊眸光淡淡,他知道天地木在枯萎,但他並不在乎,他知道這是一場浩劫,但他無意去改變。

枯骨一樣的女子竭儘全力地仰頭,像即將溺死的人探出水麵的最後一口吐息,隻聽她嗓音低啞微弱地道:“師尊……我能阻止天地木的枯萎,是嗎?”

“……是。”銘劍仙尊閉了閉眼,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一顫便化作了雪水,輕潤了他本該無情無欲的眼,“但這不會讓世界變好,隻是拖延時間。

“即便你將世界贈予你的所有都歸還給世界,你也隻能延續此世千年的時間。千年後,一線生機覆滅,此世將徹底淪陷於天地量劫。”

劍尊的聲音冰冷、嚴酷,擲地有聲,他說這句話時,整個人都仿佛變了一副模樣,那勸誡之聲竟仿佛自天邊而來,空靈而又遙遠。

銘劍仙尊說完,神情再次溫和了下來,他將懷中包裹在大衣中的女子抱得更緊了一些,不讓雪花竄進她衣物的間隙裡麵。

“小安,一切都是為了更長遠的以後。”劍尊眼中所見,是大局,是三千世界,是此世的千千萬萬年。

狐遲陽拘謹地站在一邊不敢靠近,哪怕是幻影,他也對劍尊閣下有著難以言說的畏懼。更何況他們兩人之間的氛圍,讓人有種根本無法插足的錯覺。

“千年……在師尊的眼中很短。”她被裹在大衣裡,狐遲陽看不見她的神情,“但是對於此界的生靈而言,卻已是數栽春秋,無儘寒暑,滿九歸一的千年。

“您看,我從生到死,從年少到衰老,也不過隻是……短短的六年。”

劍尊眼中有天地,浮遊卻隻有一日的光明。她看見的是螻蟻的生,螻蟻的死,是接葉鎮的孩子奔過街道的每一個日子。

“……”銘劍仙尊一時間竟有些說不上話,狐遲陽看著他的背影,隻覺得那柄傳聞中無堅不摧的天劍都有搖搖欲墜的錯覺。

“你牙尖嘴利,為師說不過你。”他語氣平淡,冰冷如初,聽不出喜怒,更聽不出他是否傷心,“為師能插手此事的契機有限,也無法改變你的心意與抉擇。

“但是,你覺得這樣好嗎?你真的覺得這樣更好嗎?”他問她,似是心有不甘,故而重複了兩遍。

“為師帶你來浮黎界,是希望你能遠離人世,在這處生機最旺盛的地方,找到活下去的理由與機緣。

“為師已經不想讓你去渡這個世界,隻想讓這個世界渡你……小安。”

白衣劍尊微微俯身,懷中相伴六年的女子卻已停止了呼吸,像冬日呼出的一口白霧,就此消散在空氣裡:“……若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便讓師尊當你的人間。”

她已經徹底聽不見了。

枯骨一般老去的女子在他懷中以驚人的速度腐朽、糜爛,血肉爛做汙泥,露出蓮藕色的白骨,從淤泥中生出的蓮花白藕,最終也回歸淤泥而去。

劍尊低垂著眼簾,卻沒有合上眼。他安靜地看著,目送她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節,從生到死,她都在他的懷裡。

他的孩子化作了來年的春泥,血肉流淌了一地,最後的最後,隻剩一截青翠欲滴的脊骨安靜地躺在他的懷裡。

天邊刮來的風,突然變得冷冽。狐遲陽被那罡風吹得眼皮發顫,睜不開眼。他心中惶惶,然而劍尊背對著他,他看不見劍尊的神情與容顏。

他隻能看見劍尊在石椅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椅上堆滿了落雪,久到他幾乎以為他要消融於這片風雪當中,才看見劍尊緩緩起身。

包裹女子的大衣落在雪地裡,他似是不在意地踏過,走動之際,衣袂當風,那些落在他肩膀與發上的雪隨著他的行走簌簌而落。

他朝著天地木走去,他的氣息卻比這漫天風雪還要冰冷,還要酷烈。狐遲陽看見他一手握著脊骨,另一隻手卻落在了腰間佩劍的劍柄之上。

“他想做什麼?”狐遲陽心生不詳的預感,他追在劍尊的身後,心裡暗暗焦急。

銘劍仙尊最終在天地木之下停駐了腳步,他將那節翠色的脊骨捂在自己的心口,不讓風雪奪走骨上的餘溫,另一隻手則握住了劍。

幾乎有那麼一瞬間,狐遲陽以為他會拔劍。拔劍砍斷天地木,砍斷浮黎眾生傳承的希望,砍碎接葉鎮孩子們的童年。

妖族的直覺不會有錯,所以狐遲陽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他僵在雪地裡,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後背的毛發幾乎根根炸起。

但所幸,銘劍仙尊最終沒有這麼做。

在天地木將近一半的樹葉都枯萎發黃之時,他拿出了那一節脊骨,女子的脊骨在他掌中化作一抹綠意,融入這棵枯萎的老樹。

霎時間,風止,雪霽。半枯的天地木萌出新芽,枝葉間開出了淡粉色的花。春風吹動封凍的冰湖,淺粉色的花瓣兒打著旋,從低穀奔向了高天。

冬眠中的浮黎眾生尚不知一場浩劫悄無聲息地過去,隻在睡夢中半夢半醒地咂嘴,心想,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春天也來得比往年早了些許。

天地木開花千年難遇,然而銘劍仙尊卻沒有回頭,他拂袖而去,踏著滿地落花,在冬雪初融的春天步步遠走。

接葉鎮的春天已經來臨,冬天卻似乎隨著他一同遠去。歡聲笑語不歇,無人知曉他的孩子死在了冬天裡。

“你知道嗎?如果安婆婆是米阿鬥啊。那她從一開始就不會想要那個一鬥米的寶貝。因為唯有丟掉那個寶貝,她才可以擺脫“米阿鬥”這個名字,叫米三鬥、米四鬥也沒關係。

“丟掉那一鬥米,她才可以真正地做她自己。”

她的眼睛化作黑日與藍月,她的脊骨撐起了浮黎眾生的天。

米阿鬥丟掉了米鬥,蓮花化作了泥濘的血肉。

浮黎界的一棵樹,銘記了這一切。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