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還在思考其中的因果,悲懷卻注意到傾盆大雨中,那女孩突然朝過去的“自己”掃來一眼,那眼神讓悲懷心中咯噔一下,生出了極其不好的預感。
女孩的眼神很平靜,平靜中透著死氣,與那些因怨念與恨意而生的鬼王不同,她平和得簡直不像枉死的厲鬼。
——她簡直像一個決意赴死的人,前來歸還什麼東西。
緊接著,悲懷便聽見了女孩噩夢般的低語,“佛子”還未理清楚思緒,她已是將事情一口咬定:“因為我。”
大雨模糊了女孩的神情,唯獨她的聲音,在雨中顯得殘忍而又清晰:“鬼王現世,天道不容。我便是那個令塵世陰陽倒逆,蒼生遭劫的禍根。”
悲懷微微一怔,“佛子”亦然。女孩的話是合乎情理的,如果悲懷沒有看見她方才的那一眼,他或許會信。
“佛子”沒有看見,所以顯然,他信了。
鬼王的存在本就是眾生孽力的回饋,哪怕鬼王本身沒有為惡之心,但單是他們存在於世便會吸引無數的災厄。因為他們是人間的“報應”。
“……阿彌陀佛。”“佛子”再次低念佛號,佛修便是如此,心緒不寧時都會念誦佛號,從佛教的真言中汲取一絲力量與明智之意。
女孩笑了,但和先前的冷笑、諷笑不同,她此時的笑容是平靜淡漠的,沒什麼暖意,卻也不算太涼:“所以呢?你要殺我嗎?”
“貧僧不殺你。”動搖隻是一瞬,“佛子”很快便穩定了自己的道心,“但貧僧會封印你,將你帶回天音寺……直到你放下一切。”
悲懷壽數久長,見過人間無數悲劇,但眼前女孩身上纏繞的怨氣之濃烈卻堪稱他平生見聞之最。她到底經曆了什麼冤屈,才有這般可怖的怨力?
天音寺的聲聞法塔是專門克製妖物魔物的聖地,任何妖魔進了聲聞法塔都將與世隔絕,無法再為禍人間。
哪怕是鬼王,一旦被封進了聲聞法塔,其身上的孽力便不會再擾亂時事命軌,一切便都將回歸原有的軌跡。
“佛子”不知道女孩經曆了什麼,遭遇了什麼,但身為修士,他深知時間的殘酷,哪怕用上千年萬年的光陰,他也會陪著她渡化這一身的怨力。
“……你們這群腦袋光光的禿驢,實是愛將事情想得太美。”女孩又露出了冷冰冰的諷笑,“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妥協?”
“佛子”歎出一口氣,他當然明白,哪怕鬼王還未被怨力完全腐蝕理智,心中善念猶存,她也絕無可能接受自己從今往後都將被囚禁於聲聞法塔的命運。
天音寺每一代聲聞法塔的塔主都將自己囚於塔內,便是為了平複塔中妖魔的怨氣。他們囚禁妖魔的同時也自囚己身,用這種以身作則的方式去證明“眾生平等”。
“得罪了。”“佛子”呢喃,卻是於漫天大雨之中拍出一掌。
他出掌的速度是這麼的慢,動作是那麼的輕,像夜裡忽來的驟雨,那雨勢與其說是在墜落,倒不如說是在飄零。
但隨著這一掌拍出,這無儘的混沌昏暝中似有明光突生,就連漫天大雨都傾斜了一瞬。
這一掌“我佛西來”乃佛門製敵的七十二路掌法中的“伏魔式”,意在“降服”而非“斬殺”,那掌勢便如大日如來佛祖反扣的手,要將人鎮壓在五指山下。
一座山巒朝你傾塌,誰人能在這樣的威勢之下生出反抗之心呢?
然而,那渾身怨氣的女孩卻反抗了。麵對合道期大能那足以令全世界的風雨都傾斜的掌風,她隻出了一式。
她拔劍了,也是直到她拔劍的瞬間,“佛子”才意識到她身後背著的、比她人還要高、用繃帶捆綁住的鐵片竟然是一柄劍。
一柄粗糙沉重、無鋒無刃的“劍”,說是“劍”都有些勉強,因為那分明是僅有模糊劍胚的鐵片,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剛從打鐵師傅的爐灶裡偷出來的半成品。
但是,女孩卻用這樣一柄“劍”,斬出了“佛子”此生從未見過的、輝煌而又耀眼的劍光。
那劍光是淒厲的、孤注一擲的,宛如自繭中破而掙出的蝴蝶,或是跋涉過崢嶸煉獄後破曉的天光。
——她以這撼動紅塵的劍,破開了天音寺的不傳秘法“我佛西來”。
“你……!”哪怕是“佛子”都未能預料到這種變故,他的心神為那劍光所懾,一瞬間的動容,卻足以成為破綻。
然而,女孩卻沒有乘勝追擊,刺出第二劍。
她那驚豔塵世的劍光,最終沒有刺向“佛子”的心口,而是像遊螢一樣化作光屑,溢散在空中。
“佛子”心神失守,整個人被大雨吞沒,所以他沒有聽見。但悲懷卻站在女孩的身邊,所以他看見了她仰頭,注視著那些光屑的眼神。
“……天授道體,劍道之子……”她呢喃自語,表情卻是麻木,“師父說得對,我有……這般天賦,這般才能。”
她鬆開手,那不似劍的鐵片從她手中墜落,砸落在地上發出鏗鏘之聲的同時,女孩也朝著身後浩浩蕩蕩的江流倒去。
悲懷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他下意識地撲過去想要抓住女孩的手,然而這本就是過去的幻象,他哪裡抓得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仰麵倒去,眼神平靜地望向遠空。
“卻也不過是……易涼的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