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天光下抬眸望來,光輝自她身後蔓延而上,與被遮掩了陽光的殿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將玄微身後那一道晦暗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有知道來者身份的太虛道門弟子不禁悚然,因為他們發現,少女身上的氣息較之外門大比時期更為深沉內斂,竟已經到了返璞歸真、隱而不發的境界。
彆說是太虛道門的內門弟子了,甚至不少元嬰期的長老都發現,自己已經看不穿這頗具傳奇性的後輩弟子的修為了。
這是多麼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萬眾矚目之下,少女徑自步入了殿中。看清她麵目的瞬間,一直被玄微護在身後、卻依舊因為魔尊與妖主的聯手壓製而顯狼狽的安如意瞳孔一陣收縮。
“……她為什麼——?”有些話語未經思考便脫口而出,回過神來後咽下了後半截話語,卻發現自己嗓音已嘶。
然而,來者仿佛看不見安如意一般,她抬起一雙塵垢不染、如映霜雪的明眸,刹那間竟有白刃折光般令人不敢逼視的鋒銳與璀璨。
她看向了玄微,她的眼中仿佛隻有玄微。
她拔出了自己的劍,那是一柄平平無奇、刃尖卻纏繞著霜雪寒意的凡劍。
她拔劍出鞘,沒有絲毫的猶豫,當她的劍尖劃過一道雪亮的弧度斜指地麵之時,眾人都聽見了被劍刃撕裂的風聲與鼓噪著心臟的熱血潺潺。
——她和玄微一樣站在了令人絕望的山巒之前,可她卻毫不猶豫地拔出了自己的劍。
……
相比起那些對彼世一無所知的人,真正見證了晗光過去的人才知道,少女究竟跨越了怎樣的磨難,才終於拚起了支離破碎的自己,重新站在了玄微的前方。
這不是他們的因果,也不是他們有資格隨意斬斷的羈縛與牽絆。
因此,在少女出現的瞬間,哪怕是最執著最瘋狂的冥鳶魔尊都側身避讓。
“俗世名安青瓷,世外名望凝青,道號晗光。”
最終,是無所顧忌的平微道君打破了場上一觸即發的寂靜,他朝著天機閣主微微頷首,神情冷漠依舊,看不出絲毫的偏頗與動搖。
“晗光是本尊的親傳弟子。”平微道君隨手砸下一道驚雷,卻仿佛看不見那一張張瞠目結舌的麵孔,“要打便出去打吧,莫要壞了主人家的器物與花草。”
平微道君這般說著,望凝青便抬頭看了他一眼,也不見她對劍尊的存在表示困惑,隻是點了點頭,便率先轉身離開了天機塔。
她這般乾脆利落,玄微卻隻是沉默,他偏頭看了滿臉冷漠的平微道君一眼,也依言朝外頭走去,離開了正德大殿。
直到兩名氣勢磅礴的劍修離場,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活像是溺水後得救的人般重重地吐出一口肺腑的鬱氣。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眼見著氣氛有所緩和,天機這才望向遊雲散仙,寄希望於對方能給自己一個詳儘的回答。
“此事,說來話長。”遊雲散仙歎了一口氣,不由得苦笑,“簡而言之,安青瓷……不,方才那位晗光道友便是我等一直都在尋找的人。”
“這……?”天機閣主微微一怔,他眼角的餘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安如意隱有忐忑的麵孔,漸漸斂去了笑容,“晗光小友……也是……?”
“長禧六年,仲冬月壬日辰時所生,玄武當權命。”讓人沒想到的是,一直沉默寡言仿佛不屑於與人搭話的劍尊突然間接過了這個話頭。
自晗光出現後便一直注視著她的平微道君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看向天機閣主,平靜而又不容否決地道:“以雲紋劍徽佩為證,她是我多年前定下的弟子。”
“雲紋劍徽佩”一詞出口,低垂著頭顱的安如意便猛然抬頭。
她眼神難掩錯愕,平微道君卻沒有任由她說出那些會令事態變得不可挽回的話語。當然,高絕的天人也沒有要為她掩飾過往的溫柔與貼心。
“當年本尊閉關在即,那枚玉佩,是本尊交給你的母親,囑咐她轉交給本尊命定的弟子的。”平微道君垂眸,一雙孤涼的眼瞳似有煙雲靉靆,卻澄明而清,毫不渾濁,“是你的母親多此一舉,她於同年同月的葵日生下了你,因為你與晗光的生辰相差不過一日,命格又相近,她因此而心生妄念,替換了你與晗光的八字。”
天乾十二支中,壬與葵相依,其屬卻是陰陽互逆,兩相對照,極其容易混淆天機。
而當年的銘劍仙尊,雖然能算出安如意的母親與氣運之子有相遇的緣分,卻無法算清其中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也沒能算儘那複雜的人心。
“她到底是修士,自然有抹除凡人記憶、扭改一段認知的術法以及手段。但安家承載未來的天下大勢,氣運在身,因果反噬,這才導致了你母親的衰弱與消亡。”
這本是一件禍事,誰知安如意母親的神來一筆反而攪亂了玄微的眼目,讓他舉棋不定,拖延至今。對於晗光而言,倒也算得上禍兮福所倚。
“原來如此……”妙杏山沉吟,看著失魂落魄的安如意,她倒是沒將上一輩的恩怨掛靠在小輩的身上,隻是對一件事深感困惑。
“但這與玄微上人有何乾係呢?”
“太上,長老他之前是有意收安……安師叔為徒的。”太虛道門的掌門人也硬著頭皮上前一步,替玄微說了一句好話。
畢竟劍尊和玄微上人都是太虛道門的長老,這要是內訌,他這個身為晚輩的掌門人可擔待不了。
“本尊知道。”平微道君抬了抬眼,卻是眨眼間便再次砸下了一枚晴天霹靂,炸得在場所有人啞然失聲,“收徒不過是緩兵之計,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曾經的愛人兼道侶同樣轉生至了安家,他分不清誰是本尊的命定之徒,誰是他愛人的轉世。”
玄微身為劍尊所立之清虛守寂一脈的二代首席,修真界無情道統上無疑是開山老祖般的人物。玄微曾經與人締結姻緣,這可比玄微意圖謀害同門弟子刺激多了。
“愛人?!莫、莫非玄微上人道心有瑕?”有人瞠目結舌。
“不錯。”平微道君沒有否認“家醜”,反正丟人的是收徒的本我,關他平微什麼事,“百年前,玄微便已經道心不複。時至今日,他仍舊沒能找到己身之道。”
平微道君談論起自家事時神情如常,平鋪直敘不以為恥,但親耳聽見這些秘聞的人卻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揪掉。
劍尊他老人家身份尊貴本身又實力過硬,當然可以對此不甚上心,但在場的隻要多少了解一些過往之事,誰能不知道百多年前那位墮仙入魔的默妄仙尊!
要不是眾人理智尚存,一些長老甚至都忍不住想要向劍尊大聲抱屈了——劍尊閣下,不會養徒弟可以不養!您老指頭縫裡漏一點東西出去都夠他們禍害蒼生了!
眾人心中思緒百轉千回,不等他們理清楚這短短半天內發生的事情,便見劍尊竟是腳步一轉,從容地穿過整座大殿,朝著殿門外走去。
大腦被攪和成一團漿糊的人們咂摸了一下,突然回味了過來,劍尊說那位白衣少女乃是他的小弟子,但距離劍尊上一次收徒可也有數百年的光陰了啊。
那白衣少女再如何天才,難道能跨越這巨大的時光溝壑,越階挑戰已是塵世戰力巔峰的渡劫大能不成?
眾人滿腹心事,卻見劍尊他老人家才剛有動作,方才那氣勢洶洶的魔尊與妖主也緊跟而上,連帶著身為東道主的天機閣主都不落於人後。
得了,彆嘀咕了,都跟上去看熱鬨吧。各派長老歎了口氣,他們在修真界中也是報得上名號的人,怎奈何比起那些傳說中的人物,到底還是晚輩身份。
對於修士而言,大能鬥法可是千載難逢的機緣,除了幾個實在傷重的弟子被喂下丹藥後留在殿內修整,其他人都陸陸續續地朝著殿外而去。
有太虛道門的弟子經過魂不守舍的安如意身旁時特意用眼角的餘光輕瞥了一眼,沒有安慰也沒有譏嘲,隻是熟視無睹。
先前劍尊他老人家把話說得明白,雖是指責了安如意的生母,但卻沒有批判安如意本人。否則,劍尊隻需一句話,便能讓安如意仙途永訣,萬劫不複。
劍尊態度擺在那,這些注重心性的仙門弟子也不會特意去與安如意難堪,畢竟哪怕無人奚落,其師其母所為被劍尊知曉這個事實就足夠讓人羞憤了。
劍尊話裡話外都在暗示玄微上人意圖對同門師妹痛下殺手,方才玄微長老報出的生辰八字又是屬於安青瓷的,這叫人怎麼給她說理?
再則,安如意先前在宗門內圍繞著雲紋劍徽佩鬨出的事情實在太大,直到安青瓷突破金丹並拒絕玄微收徒之邀前,安青瓷可沒少被人嚼舌頭。
如今安如意遭了反噬,雖說不知者無罪,但也終究是自釀苦果自品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