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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凝青與玄微上人的對決,除了冥鳶魔尊等人外沒有人看好,原因無他,差距過大。
一年前的安青瓷不過是一位剛剛突破金丹期的修士,即便她天縱奇才,總不可能在短短一年間追平自己與玄微之間的天塹之距。
修士與修士之間的每一節門檻都是需要經過漫長的時間打磨與積累才能水到渠成,修煉就好比開悟,心懷功利者,欲速不達。若誰隨隨便便便能攆上他人近千百年的積累,那他們這些被後浪拍死在沙灘上的前浪還不如找塊青磚一頭碰死。
但是直到不遠處的山峰突然爆起兩道旗鼓相當的氣勢之時,眾人原本鑿鑿有據的推斷立刻便開始動搖,最後在氣勢節節攀升至頂峰時如泰山崩塌般破碎了滿地。
“怎麼可能……?”對安青瓷的修為進度最是清楚的太虛道門長老站在少陽掌門身後,語氣發虛,“不過才一年,這便是奪舍重來都不可能……”
“慎言,太上他老人家的親傳弟子,怎麼可能奪舍?”少陽掌門知道得更多,安青瓷若是遊雲散仙口中要找的人,那多半便是此界未來的氣運之子了。
天機閣主本就有言,此劫中的氣運之子不同以往,乃是承載著天道最後氣運的萬世真仙。氣運之子的修為若是突飛猛進,那隻能證明此界已經岌岌可危。
“先前安師妹、不,安師祖曾多次深入上古遺跡與蠻荒戰場,下方弟子有向宗門回報。”渺滄身為掌教首徒,自然掛心在外曆練的內門弟子的去向,先前那位前去規勸望凝青不要以身犯險的分宗掌門便是渺滄派去的,對於安青瓷幾次三番出入險境之事,她也早有耳聞。
渺滄這麼一提,少陽掌門也突然想起來這位安師叔是築基期就敢去闖冶劍場的猛人,頓時虛著眼看著自己的大弟子:“滄兒啊,你怎麼不好生勸一勸啊?”
渺滄回了個剛直的眼神:“師父,這哪是勸得住的啊?那可是天生劍骨,您就不怕誤人道途嗎?”
天生劍骨體質的人實在太少,八百年都不一定能出一個,而以往的天生劍骨也大多都是刀山火海中闖出來的,是以修真界中無人敢說自己能教得了天生劍骨。
渺滄與少陽掌門剛說了幾句閒話,卻忽而聽見了利器交接瞬間爆出的金鐵之聲。
那聲音極清、極淨,明明隔了一座山頭,卻仿佛在耳畔三寸之地響起。那空靈悠遠的餘響,讓天地刹那間萬籟俱寂。
“……直接上白刃嗎?”哪怕是少陽掌門,在這一聲劍鳴中也忍不住神情的錯愕。
眾人竊竊私語:“……看樣子,這是‘劍修’的對決了。”
劍修的對決——與尋常修士的鬥法不同,劍修這個在整個修真界中也以頑固與執拗出名的團體有自己的鬥法方式,比起置對手於死地,他們更重“鑒心論道”。
換而言之,劍修的對決不僅僅是修為、劍技、體力的對撞,更是悟性、劍心與意誌的比拚。
就算修為相當又如何?一個不足百歲的少女,其心性與閱曆真的能比得過玄微上人近千年的積累與沉澱嗎?
眾人不由得有些懷疑。
想到這,眾人不由得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著站在一旁、看不清神情喜怒的劍尊,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對這場同門操戈抱有什麼看法。
平微道君什麼看法?平微道君還是單純覺得——
“……真美啊。”狐遲陽情不自禁地低喃,他仰著頭,一雙澄明的獸瞳中倒映著那飄絮般的飛雪,以及那美得幾成意境的劍光。
“不管看多少次,晗光的劍都是那麼的美。”
平微道君捕捉到了狐遲陽無意間的話語,不由得頷首。他閱遍大千世界無數,見證過無數人的一生,即便如此,每一次看見晗光的道,都會如初時一般驚豔。
那種一往無前的純粹與執著,即便脊骨被碾作齏粉、血肉儘付硝煙也不屈服的意誌,好似要自這無儘的蒙昧中生出光來。
她自微處升起,向高天而去。如今,她的指尖終於觸及了那本該遙不可及、無人敢想的蒼天。
淩厲無匹的劍光悄無聲息地斬斷了一片飛揚的衣袂,凡劍自下而上地挑起,險而又險地擦過一人的喉間。
兩道身影錯身而過的瞬間,咫尺之距爆發的刀光劍影,其中凶險便如平靜海麵下的渦流,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玄微的劍,冰冷,鋒利,飄搖如碎雪飛絮;晗光的劍,靜謐,柔和,不會將人的眼睛刺傷。
然而,兩人間的每一次碰撞、每一次交戰,那凝於望凝青劍刃上的光芒便會越發明亮,那沒有多少溫度的光芒盛滿了人們的眼眸,卻不會帶來任何的痛感。
電光火石之間,玄微有些不合時宜地想到。晨起時,朝露轉瞬即逝,那時的空氣其實是有些冷的。
陽光照在人身上總是暖和的,但稀薄的晨光卻不會。所以人們才說,恨晨光之熹微啊。
玄微偶爾也會想,他也是恨的。若這黎明之光能早些到來,一切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玄微沒有開口,望凝青也沒有,從拔劍出鞘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心中咀嚼至今的不甘與道義,都已經全無保留地寫在劍中了。
那光芒越來越盛,越來越亮,直到那熹微的晨光幾乎要徹底將人湮沒其中時,玄微終於開口了。
“……近年來,我時常會做一個夢。”玄微避開那道直刺眉心的劍刃,身影如蹁躚的白鶴般倒飛而去,與望凝青拉開了一段距離。
他微微垂下眼睫,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少女冷靜自持的眼:“夢中,我殺死了那位師尊等待多年的少女,用師尊授予的劍,將希望化為了泡影。”
玄微也是紙張折疊後透過來的墨點,但或許是因為他死於劍尊之手,最終留存下來的記憶便也隻剩下那一幕單薄的光影。
“你想向我討回的……便是那一劍吧。”
短短幾句話的間隙,仿佛不知後退為何物的少女便再次迫至近前,哪怕攻勢如此迅猛,她的神情也始終不變,自眉眼間看不出絲毫的急切與憤恨。
“不回答嗎?”玄微也不怎麼在意,隻是睜著一雙孤涼的眼,“也罷,便讓我看看你的覺悟吧。”
望凝青感覺到,自己前進的腳步突兀地頓住了。
不是她的腳步停止了,而是在這個瞬間裡,時光被無止境地放慢、拉長,就連鬢邊飛揚的散發,都近乎詭異地凝固在半空之中。
天地休寂,萬物止息。望凝青飛快地展開了自己的神識,一片虛無的世界中,光飛速地退散隱去,最終天地都隱沒在潮水般洶湧而來的黑暗裡。
……
耳朵捕捉到了蕭瑟的風聲,隻有秋冬時節才有的風,摻雜了一絲宣告凜冬到來的冷意,拂過麵頰時讓人莫名嘗到了一絲苦。
然而很快,清脆悅耳的風鈴聲響起,淡去了那一絲令人鬱結的蕭瑟。
一片雪花自空中悠然地飄落而下,落在一人伸出的掌心,脆弱而又冰冷的六出花觸碰到皮膚的刹那便消散、融化。
望凝青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先是浮薄虛幻的天光,而後便是一隻胎色極美的青花琉璃盞。
她抬頭,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間樣式清雅的茶室內,隔著一張梨木茶桌,正對麵便是玄微。
神情淡漠的男子一身白衣,一手持茶盞,一手探出去接紙門外飛落的雪花。
是幻象,還是領域?望凝青閉了閉眼,展開神識,卻隻掃過一片如這黯淡天光一般虛無的空洞。
“收斂你的神識吧。”似是感覺望凝青的作為,玄微回過頭,他眸光冷若寒川,依舊是那般如孤鬼般死寂的模樣,“這裡是我的心魔關。”
望凝青聞言,“哦”了一聲,倒是頗為配合地收回了自己的神識。不是因為她聽話,而是因為這裡是他人的心魔關,在這裡展開神識簡直就跟扒人衣服無異了。
心魔關無法依靠蠻力突破。望凝青沒有拔劍,玄微也沒有,他們的劍就在身邊,彼此沉默相對,席地而坐。
窗外映照而來的天光黯淡,泛著微微的青色,如長滿浮苔的碧潭。
望凝青側耳細聽,耳畔隻能捕捉到蕭涼的風雪,除此之外,天地間空無一物。
枯萎、死寂、空洞、虛無,玄微的心魔關一如眼前這浮薄的天光,沉澱其中的隻有殘陽已晚的暮氣。
“你贏不了我。”隻是簡單地感悟了幾分,望凝青便得出了結論,“心似暗沉天幕,道如孤零飄雪。你已經敗了,師兄。”
她態度並不傲慢,言辭卻很是篤定。玄微聽了這話也不反駁,隻是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無有不可地“嗯”了一聲。
“你的劍曾經驚豔過我,那是我最初踏上仙途的初心。”望凝青直白地說出了曾經屬於安青瓷的憧憬,“但如今,你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時至如今,望凝青也說不清安青瓷曾經憧憬的究竟是玄微的劍,還是玄微劍中所透露出來的,屬於銘劍仙尊的道義。
望凝青的坦率讓玄微有些意外,他漠然的眼神終於在她身上停駐,認真地看著眼前這個本不被他放在心上的少女。
“我本以為你如此討師尊喜歡,應當是與師尊極為相似的人。”玄微提起茶壺,慢悠悠地往望凝青的茶盞中注入茶水,隨即拿起自己的茶杯,茶水在唇上輕沾。
“卻原來,隻是和而不同。”
清虛守寂一脈,對於師長總歸是敬重的。對銘劍,玄微心中有怨,卻也不敢恨他。
“若是師尊,想必是不耐煩知曉我的往事的。天人眼中目無下塵,我等螻蟻的離合悲歡,於他而言都不過是庸人自擾。”
這話聽起來像自苦,但其實隻是實話。
“你想將自己的過往告訴我?”
“不,那些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玄微朝著望凝青伸出一隻手,手指虛攏,掌心朝上:“但我想,你應該想知道自己曾經遭遇那些的理由。”
望凝青沉默,玄微也沒有多問,隻是自顧自地說起這段因果——他、默妄、他的愛人,銘劍仙尊以及天下蒼生在這其中扮演的每一個角色。
“所以,你偏袒安如意,是因為她是你愛人的轉世?”望凝青手指抵住嘴唇,沉吟,“而安如意母親的一時貪婪,打亂了你的計劃?”
“不。”出乎意料的,玄微否決了這一點,“我本也沒有什麼計劃,令氣運之子的氣運反哺世界,將她的仙途還給她,僅此而已。”
“你不是想和她再續前緣,才偏袒於她的嗎?”甚至連迫她承認“盜人仙緣”的汙名都默認了。
“我隻是分不清氣運之子和她的轉世,承擔不起認錯人的代價罷了。”玄微眼神淡漠,他沒有說謊,“她隻是故人的轉世,並不是故人,我分得清的。”
望凝青也終於明白過來,為何玄微麵對她和安如意時會是那種奇怪的態度,看起來很在乎安如意,但又刻意疏離她。
“既然已經轉世重來,她便應該有屬於自己的人生。被前世的羈縛牽絆並不是什麼好事,與我相連的命運,更是不幸中的不幸了。”
玄微平淡地述說著,他說這些時並沒有看向望凝青,隻是垂著眼,看著桌上的杯盞。
“我對她唯一的期望隻有她重新走回自己的仙途,所以我將自己的氣運轉贈予她,同時將她帶到天機閣主跟前,寄望於她能得到庇護。”
“你想讓她取代我?”
“嗯。她說不清自己的命格,也辨不清自己的過往。我原是分不清的,但她無論是心性還是韌力都不如你,所以我已是認定你是氣運之子了。”
玄微承擔不起認錯人的代價,但終究不是真的傻。天機難測,命格可以被混淆,但總有一些東西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更改磨滅的。
“為了這些,所以你要殺我?”望凝青覺得有些荒唐。
“不止。”玄微放下了茶盞,食指輕輕叩擊著桌麵,“愛人的死亡是一個導火線,但歸根究底……是我的道心被磨損了。”
玄微看向窗外飄零的碎雪,那是他早已破碎難彌的道:“年少時的我也曾堅信,手中持劍便是為了兼濟蒼生,守衛心中正道。”
“是以當掌門找到我,勸說我拜入劍尊門下,延續劍尊那足以止戈天下的劍道時,我明知前路艱險,卻依舊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師尊幾次三番提醒我等,告訴我等此道艱難,多有不易。但我總是不信,我總覺得,為了蒼生,我什麼苦都吃得,什麼痛都忍得,我一定可以跨過那些苦難。”
“與單純追逐力量的默妄不同,我總覺得自己的心中是有信念在燃燒的。我也一直相信,隻要我懷揣著守護眾生的信念,我便永遠不會倒下。”
“默妄最初走火入魔時,我心中是有些鄙夷的。單純角逐力量的欲望不夠堅定,沒有信念的人必然無法走出太遠,我是這麼想的。”
玄微已經很久沒有跟人說這麼長的話了。他語速很慢,仿佛咀嚼著將要說出口的每一句話。
“……我是這麼想的。”
“然而——”
玄微垂眸,窗外浮薄的天光照落在他的眼角眉梢,這具死灰之木般的軀體又能隱約看出舊時的模樣。
“我後來才知道,為他人而不是為自己許下的願望,總有一天會把自己壓垮。”
愛人死於雷劫的那天,清寂山受雷劫所引,下了一場冷徹入骨的雨夾雪。
雨夾雪比單純的下雪還要冷,那冷意如附骨之疽般拚命地往骨髓縫裡鑽,而他跪在雨中,眼睜睜地看著泥濘的水麵倒映著他破碎的道心。
愛人身死道消之際,那一絲可被窺探的命運伴隨著溢散的靈力一同倒灌入體,他在心魔重重的幻象中看見了九州皸裂、四極分崩的慘烈情景。
“我看見魔界因黑日傾頹,妖界天地木枯萎,人間地脈休寂,輪回不複,陰陽倒逆。”
“我看見世間餓殍遍布於野,三界戰火重起。我看見白骨堆積如山,死魂盤亙荒地,慟哭哀嚎,晝夜不寧。”
“為延續世界之命絡,世間大能逐一隕落。直到你橫空出世之日,修真門派十不存一,各派弟子所剩無幾。”
——滴答,錯覺一般,是水滴落入湖泊的聲音。
窗外飄零的雪似乎變得更大,風吹得更急。
“我要護的人與物事,最終一個都沒能護住。”
“……”望凝青閉了閉眼,複又睜開,“你認為這是我的錯?”
“我知道不是,即便沒有你,此方天地也遲早湮滅。反而是因為你,世界才有一線生機。”玄微麵上依舊無甚表情,“但人心如此,盛不住苦難,容器便會碎裂。”
“維係世界並非一人之責,所以才會有人前赴後繼地死去。我也好,愛人也罷,所有人都不過是熔爐中的螻蟻。”
“但你無法接受?”
“不錯,我要如何接受這可悲的天意?”
“殺了我,也不過是飲鴆止渴。”
“我知。當我繼承那混淆天機的權能時,第一個扭改的不是你的命格,而是這岌岌可危的天命。”
“你失敗了。”
“我失敗了。”
因為親自嘗試過,所以知道希望有多渺茫。跋涉過同樣一片湖灘,便知道將要麵對的是怎樣廣袤的海洋。
“你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