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任何人。”
玄微看著望凝青,望凝青看著玄微,他們知道,話已言儘,沒有必要繼續說下去。
“你若要證明自己,那便戰勝我吧。”
玄微話音未落,門窗突然大開,狂風呼嘯而至,一切淩厲的物事都在咆哮,唯獨最柔軟最脆弱的雪花在空中突兀地停頓了一瞬。
“跨過我的屍體,跨過我的苦難,跨過我曾堅定不移而今卻已破碎的道。向我證明,你比我更強。”
下一秒,漫天飛雪爆裂成無數刺目的劍光。
那落至掌心都會融化消散的白雪,世間最柔軟、最寒冷、最脆弱的存在,卻在那浮薄黯淡的天光下化作了最鋒利淒惶的寒芒。
罡風呼嘯而至,飄零的卻是那紛紛揚揚、切膚剜骨的雪花。
心魔關構造而成的幻境瞬間崩裂,一股瘋狂的威勢承載著無窮的偉力朝著望凝青傾軋而來,仿佛一整個世界都在朝著她所站立的地方坍塌。
“這大道之多艱啊——”耳邊仿佛傳來了無數人的哀歎,那些悵惘、遺憾、不甘的情緒,就如同九天之上倒灌而下的海水,將望凝青湮沒其中。
軀體變得沉重,手腳失去了知覺,天空下起了雨夾雪,那是無論如何遮掩都抵禦不住的嚴寒酷烈。
那劍光兜頭劈下,揚起的劍風削平了數座山頭,草叢與灌木被攔腰斬斷。望凝青聽見遠處傳來的驚呼與尖叫,她猛然回神,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了心魔關。
天罡劍,取山風之狂獵,擇冰雪之嚴寒,擬大道之多艱。
——擬大道之多艱。
玄微習劍千載,劍尊流傳下來的止戈之劍,其中的“靈”或許早已與劍尊立道的初心背道而馳,但其神形意蘊卻是拿捏出了十足的火候。
那些人世中的苦難,立道者蔑視它、淩駕於它,而玄微則被它們摧垮。如今,他將這份摧垮一切、磨損一切的罡風,指向了她。
望凝青微微瞠大了眼眸,那雙如映霜雪的黑瞳中清晰地倒映出那寒冽而無形的風。
曾經,安青瓷站在同樣一片蒼穹之下,以同樣毫無防備的姿態仰視著自己的師長,在最青澀稚嫩也最蓬勃昂揚的年紀,直麵這摧折人心的道。
那時候的安青瓷,年輕、稚嫩、心中仍有野望,她知曉自己力有所不逮,所以下意識地選擇了躲閃。
可是這踏上天途的道哪有捷徑?這涼薄的天意怎容人心生僥幸?
望凝青握劍的雙手猛然一緊,下一秒,她不退反進,迎難而上。
“晗光!”這觸目驚心的一幕,逼出了遠處旁觀者聲嘶力竭的低喊,然而,望凝青此時識海空冥,眼前隻有這沒有歸途的道。
銳利的罡風劃破她的臉頰,迸裂出猩紅的血花,少女鬢發飛揚,衣袂當風,她腳踩泥濘,於塵埃中踏出一朵朵金色的蓮花。
“蓮生步”——心上無塵的女童生於自己遺骸所化的血肉泥淖。
少女身上溢散出螢火般溫暖的金色微光,那光芒如螢燭之火,那麼微弱,卻那麼頑強。在幾乎要毀滅一切的罡風之中,那光芒卻始終不曾消散。
“熹微”——少女斬出了反抗的第一劍,那柔和的金色劍光橫掃而出,如湖心漾開的漣漪,將那摧折一切的風阻隔於無形的屏障。
就像不管外頭如何刮風下雨,湖底的水永遠是靜謐安寧的。她的光芒是如此燦烈,卻不會將人的眼睛刺傷。
鋪天蓋地的劍雨中,少女立於泛著漣漪的金色湖泊中央,橫劍而立,渾身都是蒼勁的罡風割裂出來的傷口,神情卻平靜如死水,無波無瀾。
她漆黑的眼瞳如稚子般純淨、通透,她看著自己的劍,看著那如晨曦般的光芒凝聚在劍刃之上。
“天將明了。”
一股莫名的、溫暖的熱流湧上了望凝青的心口,堵塞了她的咽喉,她難以形容這種奇妙的感受,就像空蕩蕩的胸腔突然被血肉填滿了一樣。
溫暖、滾燙,就像晨曦時分擁抱了朝陽,將光芒納進了自己的胸腔。
“蒼——”一聲如鶴唳、如鳳鳴的聲響。
飄搖的風雪中,少女的身影幻化萬千,同時刺出那驚絕紅塵的一劍,那劍光化作了金色的光雨,冰冷的雪與燦烈的雨,在轟然相撞中泯滅成煙。
一朵巨大的金蓮於蒼山上空怒放,花開至盛極之時,蓮瓣兒紛飛盤旋,蒼穹照射而下的光突然便有了形狀。
淩於空中的玄微麵無表情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女的臉頰,她眉眼平和,渾身是血,臉頰上還有一道已經血肉模糊的劍傷。
她手中的凡劍早已承受不住這淩厲的劍氣,崩裂破碎成數截廢鐵,可少女手中卻仍持著劍,持著一段燦爛而不刺眼的光。
寫儘晗光一生的劍,她那被人碾碎骨血、零落於塵、又拚拚湊湊自泥淖中重塑自我的一生。
黎明的輝光沒入了玄微的軀體,自前心貫入,自後背而出,噴灑而出的鮮血染紅了純白的衣袂。
玄微浮薄黯淡的天光,終究沒能抵過破曉的曙光。
兩人自高空中墜落,蒼山之上的流雲拂過他們的鬢發,玄微仰頭看著烏雲儘散的蒼穹,一時間竟感覺不到痛苦,隻覺得被光擁在了懷中。
他呢喃:“……天亮了啊。”
轟隆一聲巨響,自蒼穹貫落而下的光柱洞穿了大地,以光柱為中心哢地一下龜裂出了一個半徑數十米的坑洞,一時間地動山搖,煙塵滾滾。
渡劫期大能之間的過招,說是毀天滅地也不為過,僅此一戰,天機閣所處的地界便被摧毀了大半。
“……結束了?”仗馬寒蟬的緘默中,不知過了多久,隻見風雪停息、金光消散,才有人小聲且難以置信地嘀咕了一句。
大部分人還沉浸在那驚天一劍中回不過神來,而打頭的幾位大能可沒有太多的顧忌,見勝負已分,便紛紛淩虛禦空,朝著戰場中央而去。
滾滾煙塵擋住了眾人的眼目,遊雲散仙招來一陣風將塵埃拂去,場中的情景這才逐漸變得清晰。
那被靈力衝擊而砸出的巨大坑洞之中,兩個人影顯得如此渺小不起眼,一人仰躺於地,一人勉力支起身體。
望凝青持劍那隻手的袖擺在劍風的爆破下完全綻裂,露出一隻蒼白有力的手臂。
她渾身沐血,墨發披散,手中還握著僅剩一截的劍柄。這副狼狽的模樣實在稱不上體麵,所幸在場的幾人也不會去在意。
性格最是直白的狐遲陽躍躍欲試,正想要與故人互訴衷腸,誰料平微道君卻先人一步,道:“晗光。”
仍在低喘的望凝青回頭,她臉上的傷痕還在滲血,可她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樣,神情無喜無悲,不知寒暑,不畏冷暖。
平微道君看了重傷的玄微一眼,渡劫期修士並沒有那麼容易死去,隻要神魂尚存,他們便能超脫五行:“如今,你也應當已經知曉,你所修行的乃天人之道。”
平微道君一開口,所有人便突然沉靜了下來。望凝青也緩和了喘息,一雙黑眸平靜地望來。
“無想、無愛、無結、無欲。”平微道君看著她,一字一句地道,“如今,愛恨情仇悲歡離合,你已全部嘗儘。我知你有堅定不移的道心,但那還不夠。”
他說著,朝著望凝青伸出了一隻手,掌心朝上,一柄漆黑的短劍憑空出現在他的手中。
“玄微是你前身的因果。”平微道君的語氣很穩,“你須得斬斷他,方可了卻這最後的因緣。”
望凝青抬頭,看著教導她、保護她、指引她的師尊的臉。
平微道君神情平靜,看不出絲毫對大弟子的憐憫與不忍心:“殺了玄微,斷卻你與安青瓷最後的因緣。如此,你便可成就無愛無想的天人之道。”
擲地有聲的話語,仿佛自遙遠天際而來的箴言,從眼前之人口中吐出的便是世界的真理,沒有人會懷疑。
望凝青垂眸,看著平微道君手中的劍。站在一旁的冥鳶不自覺地雙手交握,將十指攥緊。
冥鳶魔尊垂頭,試圖掩蓋自己麵上殷切的神情,她知道同門操戈為正道所不容,但在場所有人中,冥鳶比誰都更期翼晗光能夠飛升成仙。
隻有飛升成仙,晗光才能從此超脫三界之外,再不必忍受這世態的炎涼與紅塵的疾苦。
望凝青沉默,她看著平微道君手中的短劍,又回頭看向神智尚在的玄微。
她眼瞳是極深且極其幽邃的黑色,與年紀越大眼珠子便越渾濁的人不同,她的眼眸塵垢不染,邊緣處還帶著一絲稚子才有的青藍,透著幾分出塵。
麵對這雙眼睛,再如何浮躁的心緒都會變得平靜。玄微咳出一口淤血,回視她時,眼神同樣坦然。
劍修不畏懼人人都畏懼的死亡,他們執著的往往是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東西。
望凝青修道千載,世人上下求索、苦求不得的大道從未有一刻距離她這般近,近到就像如今的平微道君,拿著劍站在那裡,隻要她伸手就能放進她的手心。
望凝青站在原地不動,她不動,其他人也不敢動。他們站在她麵前,等待著她做出選擇。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一直垂眸思索的望凝青終於回過神來。她沒有看向玄微,也沒有走向平微道君,她隻是抬頭,看著天光破曉的碧空。
“他並非我的心結,也不是我的因緣。”山風拂起了少女冰河般的墨發,天邊照射而下的光芒擁護著她,令她的眼睛與發尾都漫起了淺金色的浮光。
她回首看向平微道君,眼神澄洌如水,一字一句地道:“吾行吾道,絕無怨尤。”
既然如此,何來的心結難解與塵緣不舍?
望凝青說完,隻覺得身上忽而一鬆,那種感覺極其神妙,仿佛一直以來拷著的無形枷鎖應聲而落,酣暢淋漓的暖意瞬間淌遍四肢百骸,燒得她靈魂滾燙。
而就在這時,一線天光自蒼穹之上照落而下,籠罩在望凝青的身上。她隻覺得軀體突然間變得極其輕盈,仿佛從一灘泥濘的血肉化作了漂浮的白雲。
她神情恍惚了一瞬,一時間隱有所悟。她下意識地回頭,本以為會看見師尊失望的眼神,卻不料撞入一雙欣慰的眼睛。
“去吧。”平微道君看著身化雲煙、神情無喜無悲的愛徒,他看著這個被他親手雕琢、最後自己救贖了自己的藕人,他看著他的劍,看著他的人間。
望凝青下意識地伸出了手,她的指尖觸碰到了平微道君同樣伸出的手指,卻隻是被平微道君輕握了一下指尖,隨即分離。
“去吧。師尊就在這裡看著你,看著你從紫陌紅塵,走向九霄雲天。”
就在他話音剛落的瞬間,地湧金蓮,萬物生長,宏偉壯麗的天光散射四方,蒼山洱海翻湧的流雲都被光映照出了形狀,那般神聖靜謐,耀眼而又輝煌。
望凝青感覺到自己沐浴在金光之中,好似被一把火點燃,她的身軀與靈魂都在燃燒,伴隨著光芒的潮湧,如浮遊般不停地向上。
蝴蝶掙出了蟲繭,嬰兒脫離了溫腔,她的軀體與靈魂都在蛻變,如陽光下的雨露,朝著天空升華。
等到望凝青再次睜開雙眼之時,塵世間的一切都已變得大不一樣。
世間萬物落入眼中,都細如塵埃一般微小,金色的台階鋪在她的腳下,引領她不停地向上。
她看著那無儘蜿蜒的金色台階,不知為何,福至心靈般地回頭,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人間。
——隨即,她邁步走向了更遠的彼方。
……
這是千百年來,第一次有人渡劫成功。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仍然有許多不明前因後果的人感到雲裡霧裡,隻能滿心震驚地站在原地,看著那直通天際的光柱與鋪陳的金梯。
對於年青一代的修士而言,那百花齊放、眾星雲集的上古年代早已成為了不可追溯的傳奇。如今,雖然道統未絕,卻也已經磨滅了大多數人飛升登仙的野心。
臨近末法年代,尋真問道從一種信仰變成了一種“出路”,人們不再遙想蒼穹之上無人知曉的風景,隻求擺脫凡人百年一瞬的人生,活得更長久一點。
千年,對於修士而言或許是一段不長不短的歲月,但人世卻已經鬥轉星移,幾度變遷。如今的人們,哪裡見過這等場麵?
“此生無憾了啊。”渺滄聽見有人呢喃,但她完全抽不出心思去注意到底是誰說中了她的心坎,她隻是仰頭望著,舍不得移開半點目光。
年輕的小輩隻沉浸在這親眼目睹傳奇的震撼中,滿心都是“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歡喜,而在修為更高的修士們眼中,眼前的場景卻大有不同。
洞穿天地的光柱藉由那走向天空的身影而形成了某種對流,天際而來的紫炁與這方世界的淡白色靈氣糾纏在一起,擰和成一根堅實的繩索。
“那是……”少陽掌門聽見身旁長老的低語,彆說其他人了,就連知道前因後果的他都困束於難解的動容中,久久無法言語。
他們看見,乾枯沉寂的大地如飽嘗奶水的嬰兒般發出了一聲虛弱歡喜的哭啼,樹林中靈智不開的動物驟然抬頭,一雙雙獸類的眼瞳劃過幾絲靈動與清明。
靈氣與紫炁擰和而成的繩索朝著四麵八方鋪設開去,網羅住整片神州大地,如拖拽著即將跌入深淵的旅人般死死擰緊,承載著整個世界朝上浮去。
錯覺一般,整個世界都仿佛籠罩在虛幻的泡影之中,破水而出的瞬間,浮沫碎裂,世界才擁有了真實的喘息。
冥冥之中,神州大陸上所有能夠感悟天機的修士們都恍然抬頭,在鼓噪不安的心跳中,感應到某種偉大的存在自長眠中蘇醒。
玄微有些失神地望著那高聳入雲直達天際的金階,耳邊縈繞著天籟般的仙樂,以及劍尊平靜卻銘心刻骨的聲音。
“晗光曾死在你的劍下,後來又繼承了你的仙命。她命格殘缺,神魂有瑕,是以輪回百轉,仍舊難以登仙。”
“我曾說過,爾等需自尋己道,勿入執迷。你不信,默妄也不信。默妄偏執成魔,而你認了命。”
玄微認了自己永世無法登仙的命。
“可你看,終究還是有人能擔著你的命,走入青雲中去。”
——方才平微道君遞出的那一劍,斬斷的並不是晗光與玄微的因緣,而是晗光對銘劍的盲從之心。
銘劍太過強大,強大得令人心生畏懼,強大得讓人生不出半分違逆之意。
被太陽的光輝籠罩,無論是玄微還是默妄,都隻能成為天光下無足輕重的陰影。
然而,雛鳥隻有離巢才能展翅高飛,獅子隻有朝先輩伸出利爪,才能贏得屬於自己的領地。
無情道,無情道——無愛無恨,無想無結,無私無欲。
晗光行於己道,從無怨尤,因此世間沒有她拿得起卻放不下的東西。
平微道君仰頭,看著自己的孩子步步走遠,她的靈在天光中的燃燒、羽化,最終化作鯤鵬般羽毛華美的鳳鳥。
長鳴以喚晨旭,照其滿懷素英,青鋒火淬雪洗,逍遙平步青雲。
——如此,便是晗光的一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