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真的有流星。
這是在江折柳還未修補界膜之時計算到的,終南山地處偏僻,反而與此次的流星分外相合,可以清晰的看到。
當年他修為還在的時候,就已經預測到今夜之景,但那時,他還沒有想到,原來他自己有機會放下一切地平靜觀賞,以這種方式。
江折柳的肩頭攏了一件雪氅,毛絨細密,輕便緊實,領口邊是鮮紅的係帶,被聞人夜係緊,裹得一絲風都不透。
他膝上放了魔器手爐,溫暖地貼合著掌心。此刻四野皆寂,夜色濃鬱,群星閃爍。
終南山上到處都是落雪,小亭上也是。江折柳坐在峰頂亭中,石桌上煮的酒沸騰出咕嚕嚕的氣泡聲。
隻不過那是聞人夜的,他自己安分地喝茶。
江折柳低頭喝茶時,雪色長發被夜風吹拂過來一些,沿著耳垂落下,無聲無息的,在聞人夜眼中,幾乎像是一種美麗而捉摸不透的幻境。
魔尊大人怕他冷,才把這人給捂得嚴嚴實實的,但還是覺得江折柳身上很冷,渾身上下都冷冰冰的,難以溫暖。
“所以,你是習慣性地顧全大局?”聞人夜還沒忘記之前那件事,炸了的毛不是那麼好順,一邊斟酒一邊道,“像你這種人,早晚都要活活累死。”
他說這話時其實沒有多凶,更多的是一種不解和挫敗。
江折柳聽了也沒感覺到生氣,他反而讚同地點了點頭,喝了一口苦茶,點評道:“這死法我已想過許多次了,如今所幸還輕鬆些,也許有安度晚年的希望……你會為我收殮屍骨麼?”
聞人夜的眼眸中觀察不出究竟是個什麼情緒,他緊緊地盯著江折柳,像是忍了很久的火山:“我管你死在哪裡。”
這隻魔一貫是口是心非,他越是在乎越是心痛,越覺得對方做這些不值得,就越不肯張口勸慰,心裡像燃著一把火在燒,火焰讓江折柳一句話給悶回來了,就剩下那點破敗的火星子,灼得他心尖上都疼。
“絕情。”江折柳再次點評了一句,他抬頭看著穹宇天際,看著墨色天空間閃爍的群星,“你還年輕,還很有天賦,以後的路應該會很好走。”
他講話總是有點自居為長輩的感覺,但江折柳也確實能算得上年長之人,他與對方的父親在淩霄派談判協議、爭權奪利,其中暗流湧動之時,聞人夜還是少年,年輕氣盛、滿目隻有修為劍法之上的高低。
“我若有如此後繼之人,恐怕做夢都能笑醒,泉下有知,也……”
他話語未完,就被聞人夜盯緊了,似乎對他說這種話極其不悅。
江折柳從善如流,避開了這個話題,一邊轉動著手中的暖爐,一邊道:“我師弟也年輕,天賦也很好。”
……祝無心?聞人夜從旁聆聽,沉默地觀察著對方的神色。
“隻是他生性散漫,從不在修行學習之上多下功夫,但即便如此,我也需要比之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超過他。”江折柳神情平靜,語調淡漠,極為輕描淡寫,“我是想,我身為師兄,如果不能做最強之人,遇到危險之時,難道還要讓師弟擋在前麵麼?”
笨鳥先飛的道理,他從很小之時便已了解過了。
“隻可惜你那師弟不太領情。”聞人夜道,“不然怎麼肯讓你獨自搬到終南山。”
江折柳道:“是我要離開的,況且終南山有何不好?你可是我的鄰居。”
在聞人夜眼中,這簡直就是對他師弟的開脫。但他並沒有繼續反駁,因為有他在,一定不會讓江折柳受苦的。
茶麵微動,被夜風拂涼了一些,江折柳將茶杯放到石桌上。
“無心天生驕傲自負,遇事未必有你成熟。”江折柳遠望天際,“我就此鬆手,不知未來如何。”
聞人夜聽得忍無可忍,手裡的酒杯都攥碎了一個,隨後又取出一個新的,冷著臉道:“你師父養你,還真是大賺一筆。讓你這麼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江折柳瞥他一眼:“又生氣,究竟我說什麼,你是不會生氣的?”
聞人夜也沒想到自己情緒波動如此之劇烈,被對方點明之後,才反應過來。他伸手握了握對方冰冷的指尖,沉默半晌,悶聲道:“我會治好你的。”
江折柳正看著他,眼眸漆黑,沉如無底靜潭,裡麵除了冰冷的潭水,一無所有。
“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想著怎麼死。”魔尊大人有些惱,“你應該想著怎麼活下去。”
江折柳沒有說話,而是繞過他的酒杯,在小火爐上舀了一木勺散發著濃鬱香氣的熱酒,倒進裝茶的杯子裡。
他的動作行雲流水,讓人一時間都感覺不到這舉動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探出袖口的手腕纖細窄瘦,蒼白無色,連指甲都有一種脆弱的半透明感,比起活生生的人,更像是白玉做成的雕塑。
滾燙熱酒落入茶杯裡,江折柳將木勺放下時,聞人夜才察覺到有些怪怪的,握住他的手腕:“你不能喝酒。”
掌心裡的體溫太低了,腕骨纖細,仿佛一折便斷。
“少尊主的酒太香了。”江折柳道,“讓我嘗一嘗。”
“你身體不好,自己不知道嗎?江折柳……”
他話語剛落,對麵白發雪膚的江仙尊就俯身靠近,給了他一個正麵的美顏暴擊。
對方的氣息冷冽清寒,像是風雪天吹拂而過的空氣。
“什麼都不能做,還要努力活下去,有什麼意思?”
他的聲音輕輕的,但分量又極沉。聞人夜思維停頓了一下,才發覺這句話是回答他的。
……他說得好有道理,但又有哪裡不對……
江折柳趁著這個空檔,吹了吹杯中熱酒的溫度,品嘗了一下魔界的酒。
是甜的。
真讓人意外。
聞人夜一個沒看住,就見到他麵不改色地把整杯都喝下去了,還慢條斯理、從容不迫地放下了杯子,好像自己什麼都沒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