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
終南山的風雪太冷,厚雪覆蓋在墓碑上,再被寒風忽地吹走,向四周漫無目的地散開。
雪花撲亂了他身上的那件青色道服。
祝無心停留在靈塚之前。
他再次來到這裡,滿腔都是剛剛才想通的萬千心緒,一路上都在想怎麼才能讓師兄原諒他,在想他自己做錯了的事情,想求江折柳回來看看他,師兄從來沒有拋下過他……這些隱蔽而不自知的愛慕潛滋暗長,在陰鬱的角落生根發芽,狠狠地紮根進他的血液裡。
讓他的虧欠與占有欲一同蓬勃蔓延。
他不相信師兄會拋棄他。
但當祝無心來到這裡時,卻隻看到了空空蕩蕩的小樓和竹苑,人去樓空,隻剩下藥爐裡已經冷卻了的殘渣,還散發著苦澀的氣息。
他在那座小樓裡待了很久,坐在上次來時江折柳躺過的藤椅對麵。上麵光滑如初,連一點殘餘的痕跡都沒有。
祝無心覺得自己胸腔中湧起一股難言的酸澀。
他對這種感覺很陌生,甚至還不明白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他忍不住覺得自己要失去他了……就像對方修補界膜的那一日——
江折柳青絲成雪,伸出衣袖的那隻手蒼白纖細,脆弱得像是一觸即碎,在對方輕輕拂開他的手的時候,他就隱約湧起了這種令人惶恐的感覺……他怕師兄不要他了。
祝無心茫然地移開視線,撥弄了一下藥爐裡的碎渣,不知道他那時候……怎麼就會為了一個掌門之位,讓師兄變成這個樣子。
江折柳原來受了這麼重的傷。
他第一次清晰地正視這個事實,從鬆木小樓間出來之後,就停在了父親的靈塚之前。
風雪太盛,大雪遮蓋墓碑上的字跡。祝無心伸出手,將厚重的雪拂開,清理了一遍。
石碑上字是江折柳親手刻的,每一個字都很沉,就像是要刻進他自己的骨血裡一樣。祝無心如今正視,才察覺到師兄隱而不露的意思……他把父親的臨終囑托當成了遺願,而自己,是這份遺願的一部分。
祝無心清理掉飛雪,跪在了靈塚麵前,俯下身磕了個頭。
“父親。”
他的父親為維係淩霄派發展,而殫精竭慮幾百年。是一個溫文忠厚、得到世人稱讚的君子。
他還記得父親領師兄回來時的場景,江折柳從小就長得好看,但是話少孤僻,又勤奮努力,看起來特立獨行,總是被那些心懷嫉妒的同門欺負諷刺,隻不過師兄一貫不搭理這些事,祝無心幾乎沒從他的嘴裡聽到過一句回話。
但他那時很討厭那些人,他想要保護師兄,他到處跟人爭辯,跟那些比他大的孩子打架,也曾經在夜裡悄悄地跑到師兄的房間裡安慰他,給他講故事,說自己一定會對他好的,就算所有人都不喜歡他,無心也一直喜歡師兄……
後來……到底是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
飛雪融化在他的麵頰上,是冰冷的。
祝無心抬起手擦拭了一下,見到石碑前紙錢灰燼間,似乎有一些寫滿字跡的碎片。
他認出這是江折柳的字跡,伸手翻動了一下,發現是燒掉的信。
……是師兄有話跟父親說嗎?
祝無心將周圍的雪推開,發現一塊圓潤的石頭下壓著幾張未燒完的、寫滿字跡的信紙。
天寒地凍,但他觸摸這些信紙時,覺得指尖幾乎是滾燙的。
“弟子久負重托,未將無心教導成人,即身心俱敗,廢不當用……惟願孤身辭世,長埋於冰雪之下,淨體滌魂,終年安睡……”
“我無牽掛之事,千年一生,回首恍若昨日。隻是與無心歲長情疏,日日漸離,為弟子心中一憾。原來年少之交,也易受世俗之論的影響,行至陌路……”
信紙字跡清晰,看起來寫得很慢。
祝無心看得也很慢。他分明是寒暑不侵的道體,此刻也竟然覺得渾身發冷。
他忽然想起這一切是怎麼變化的了。
父親辭世後的每一個日夜,他都在師兄的庇護之下長大,他的所有成就都失去了姓名,彆人的眼中隻有江折柳一個人。他聽到了太多太多對師兄的讚美的欽佩……
他自卑於此,也惱恨於此。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望著師兄的背影,不再是想著保護他,而是覺得……
祝無心低下頭,喉結滾動了一下,單手捏著信紙,攥出細細的褶皺,指骨繃得發白。
信紙的簌簌聲混雜在落雪聲中。
一開始的內容是與祝文淵的交談,越到後麵,就越像是江折柳的遺囑,每一個字都帶著如釋重負的歎息感。
“弟子昨夜夢中,見到了兒時的我與無心。他夜半跑來安慰我,要給我擦眼淚……可是弟子這麼多年,始終無淚可流。”
“弟子殘軀無用,常常夜半驚醒,陣陣咳血。獨坐至天明時,發覺終南山的明月很美,從前竟沒有專心地看過。”
“昨日有流星……可惜沒有記清是什麼樣的,冒失喝醉,教人慚愧……可歎以往沒有這樣的機會,竟然覺得一醉方休也好。”
紙張被捏得一片褶皺,祝無心手中的汗潤透字跡。
他將這幾張未燒儘的信紙重新展開,再疊好,珍而重之地放進衣襟裡,貼著心口的地方。
祝無心抬手抹了一下臉頰,想笑一下,可是笑不出來,他覺得自己要哭了,可是在觸摸到的時候,發覺連眼淚都是冷的。
隻是不知道,是他的眼淚本來就冷,還是被這裡的風吹冷的。
祝無心站起身,低聲喃喃道:“……師兄……”
是我錯了,你彆不要我。
他想著這句話時,又記起江折柳離開時跟他說:“你不必送,你回去吧。”
他讓自己珍重,他把隨身佩戴意義重大的淩霄劍交到了自己的手裡,他餘願已了、無所牽掛,他讓自己不必送……
祝無心佇立在雪地之中,眼角發紅,他抬手覆蓋住眼睛,不想再哭了,過了半晌,才低低地吸了一口氣。
“……回到我身邊,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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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心觀。
聞人夜是在夜半離開的,江折柳第二天醒來時兩個時辰沒聽到他的聲音,就已經發覺對方應該是回魔界了。
他自然平靜接受,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吃完藥之後慢騰騰地挪了個躺椅出來,抱著手爐圍著披風在外麵曬太陽,像一隻慵懶的貓。
丹心觀位於湖心,在房間外正可以看到一望無際、水平如鏡的湖水。隻不過他眼睛蒙著長綢,現下什麼都看不見,連讀書這麼簡單基礎的樂趣都被剝奪了,真的隻能睡覺吃藥頤養天年了。
餘燼年晌午前來過一次,細細地給他解釋了藥膳用錯一味的事情,不過那其中所用的藥材都十分溫和,並無虎狼之效。而暫時失明雖說是副作用,但其後似乎可以緩解看東西模糊不清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