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有鮮血流淌的細微聲響。
釋冰痕鬆開指掌,將掌心捏碎了的一團頭骨擲入血肉堆裡,隨後化骨粉一點,磷火染透即熄,連半點痕跡都沒有。
他擦乾淨手指,轉過頭看向天邊暈開的一線雪白,凝望了片刻,才跟身旁的另一隻女性魔族道:“我之後要跟尊主行動,無法守山,結界已經布置下來了,其他都交給你了。”
他身旁的女性魔族約有一米七五上下,身材高挑修長,馬尾高束,頭上斜戴著一張白色鷹隼麵具,名叫公儀顏,此刻正在擦拭掌中長刀刀身上的血,應道:“嗯。”
魔族的姓氏都是在修真界中較為少見的那種,反而是修真界常見的姓在魔界很是稀有。公儀是魔界的大姓,也是魔界中為數不多的、常出女將的家族。
“任何活物,結界都能擋住。”釋冰痕道,“就算有如眼前這群人一樣強行突破的,也一定會在驚動魔後之前讓你感知到,切記不能讓他們見到江仙尊,無論修真界後續來多少人尋求幫助,也要儘數阻攔。”
公儀顏的深藍眼眸瞥了他一下:“嗯。”
釋冰痕沒法跟這些話少的啞巴對話,差不多囑咐完之後,就收劍入鞘,攏合血翼,徹底恢複回人形的模樣。
他還是有些擔心,卻又不知道具體在擔心什麼。隻能轉過頭望了一眼終南山,見到山峰間再度飄起細細的雪。
墨藍朗夜的後半程,讓飄雪落了滿頭。釋冰痕將小雪從肩頭撥落,臨走之前,動作突然停頓了一下,開口道:“你說……江仙尊會原諒我等麼?”
公儀顏冰冷無波地抱臂看著他:“不會。”
“為什麼不會?他所保護的四大仙門沒有給他帶來一點好處,這麼多年,要不是因為江仙尊,老尊主早就……”
“那也不會。”
麵具由絲繩係著的女性大魔挽回長刀,貫入鞘中,隨後單手掛回了背後。
她靠在鬆木上,視線望向遠處:“就算是腐爛的一盤菜,也是他費儘心力做出來的。我們要掀桌子,就是搶。”
釋冰痕讓她氣得無話可說,在原地轉了兩圈,動作忽然又頓住,開口道:“……你覺得,他還能……有多久時間?”
公儀顏的目光轉到他的臉上。
兩隻驍勇善戰的大魔彼此對視良久,都沒有開口。
落雪大了一些,蓋到了冰冷的刀鞘上。女人握化刀鞘上新落的雪,聲音輕輕地響起。
“不會比這場橫跨數界的戰役更久。”
那不就是要瞞一輩子嗎?
釋冰痕吸了口氣,道:“我們會儘快結束的……”
公儀顏看著他道:“男人到你和尊主這個年紀,都容易因為實力與所受的挫折不符而變得天真。”
她摩挲著刀鞘:“越蠢笨的鳥,往往學會飛行後就越穩當。因為它們會把所有事情往最壞的結果上預計……我猜魔後就是這樣吃儘苦頭的鳥,他不會覺得自己能等到這一天,但應該……也不會責怪尊主的。”
既不責怪,也就談不上原諒了。
釋冰痕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但卻突然有些挪不動步子。
“你們讓魔族得以延續,你們是英雄。”公儀顏冷酷地扯了一下唇角,“英雄總是需要一點瑕疵的,比如,一場內外隔絕的監.禁。”
釋冰痕再也不覺得她話少了,她簡直毒舌得像刀一樣,能精準地挑中每一塊脆弱流血的地方,一刀切下來。
“去吧。”公儀顏伸手把戴在頭上的鷹隼麵具拉下來,蓋住半張臉,“惡人是我,你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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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小魔王離開了終南山,似乎有特彆的事情要忙,走的時候很粘人,再三跟江折柳確認是不是喜歡他。
江仙尊說了這輩子都沒有說過的甜言蜜語,才把魔尊大人哄走。他隔著一層雕花的窗,看著外麵的雪景。
山裡恐怕沒有開春的時候了,一直都在下雪。所幸天地一白,倒也乾淨,江折柳還算是愛看。
他抱著包了一層白兔軟絨的手爐,坐在心愛的小椅子上看雪。木窗打開了,有一些冷風悄悄地飄進來,摻著細碎的雪花。
他膝邊的淩霄劍佇立在旁,靜默無聲地懸在劍台之上,仿若一種無聲的守護。
江折柳看了半天,連隻鳥都沒看見,望得眼睛疼,隨後慢慢收回了視線,看了一眼一旁。
旁邊坐著小餘他家的那個年輕人,每天小餘都“小啞巴小啞巴”地叫,讓人很難記住他的名字。
王墨玄奉命過來陪江前輩下棋解悶兒,但王墨玄本身就由於同命契解除時帶來的問題而形如常人,他又不能說話,江前輩又是一個碰一下會碎的玻璃人,兩個人的交流實在太少了,隻有零零散散的幾個單字而已。
要不是還有兩隻小妖,估計都能把人憋壞。
他身上的傷痕好得差不多了,隻有聞人夜臨走前摁著他親的那口還消不下去,鮮明地烙在脖頸上,衣領蓋不太住,若隱若現地露出一個邊兒。
江折柳常年悶在屋子裡,還沒太察覺到山上有什麼奇怪之處,隻是將一旁的淩霄劍重新放到膝上,指腹摩挲著劍鞘上紋路。
簾聲微動,餘燼年上了樓,準備領著他家小啞巴回去,隨後便聽到江折柳低微而淡漠地說了一句。
“淩霄劍就這麼放在我這裡……”
餘燼年心裡咯噔一聲,腳步猛地一頓,明顯得有點出格了,他轉過頭看向江折柳,儘量自然地搭話:“也許那些人沒臉見你呢,嗐,你想這些做什麼?這不是挺好的麼,你本來也不願意還。”
江折柳抬眸望向他,從他的反應當中察覺到一點兒不對,但他沒有表現出來,而是順著對方的話道:“他們並未做什麼,怎會不敢見我。”
“得了吧,你可彆高看他們一眼了。”餘燼年給自己倒了杯茶,覺得對方的口味逐漸減輕,茶水不是那麼苦了,“玉魂修體丹還在用嗎?”
江折柳道:“這幾日因為身體不適,稍停了兩日。”
身體不適四個字裡包含著挺大的講究。內中包括了天靈體發熱的幾日,還有被小魔王折騰得下不了床的幾日。
“繼續用吧,我沒找到替換魔界寶物的其他丹藥,玉魂修體丹就是最好的。魔界那地方雖然又窮又土,但好像特彆容易出山珍海味靈丹妙藥,淨是那種修真界見不到的寶貝,奇了怪了。”
餘燼年聊到這裡,又想起魔界底下的第三道玄通巨門應當快打通了,想了一下,鋪墊道:“聞人尊主也不容易,就魔界那個環境,能住人的地方就旮旯那麼一點點。他年紀輕輕的,還得擔起一族重任。”
江折柳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隨後收斂了目光,平靜問道:“原來你性格不錯,還會為魔界的安危擔憂,不再是那個救人先列條件的醫聖閣下了。”
“那必然,醫者父母心。”餘燼年隨口混過去了一句,不是很想在江前輩麵前多暴露信息,拉起小啞巴就下了樓回去。
竹簾一撩,帶出陣陣摻雪的微風。
江折柳目送著對方離開,指腹頓在淩霄劍的冰鞘上。他的手很冷,這種冷讓身體燥熱的人握起來非常舒服,但冰鞘也是冷的,寒意絲絲縷縷地往外滲透。當他的手指與這層寒冰接觸太久時,這節通透蒼白的手指就會冰得泛紅。
他蜷縮了一下手指,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笑容很淡,稍縱即逝。
無論怎麼說,這把他曾經的佩劍,如今想要使用把玩,都已經是一場不可挽回的笑話了。
他放回淩霄劍,從藥匣裡取出玉魂修體丹,正好這時候小鹿阿楚蹬蹬地跑上來送藥,他最近滿臉洋溢著“終於磕到了”的幸福笑容,看起來活潑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