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之時,小魔王就離開了。
他隻是安安靜靜地陪著他、抱著他睡了一整晚,像是從江折柳的身邊緩解了疲憊,能夠重新變回那個所向披靡、無堅不摧的魔尊大人。
他離開之時,從窗隙間飄落的梅花就棲息在桌案上。聞人夜轉身之時,心口忽地不明緣由地抽痛了一下,他轉過身望著榻上沉眠的江折柳,不知道這股莫名的痛楚從何而來。
明明……明明小柳樹都沒有生他的氣。
聞人夜凝望片刻,收斂了心緒,仍舊奔赴回了魔界兵臨之地。
珠簾蕩開細碎的碰撞聲,伴著雪夜落下的殘梅墜地聲。
鬆木小樓靜悄悄的,常乾在樓下睡覺。阿楚也靠著屏風睡著了,還沒醒,似乎哭得很累。
江折柳提前吃了藥,束發添衣,將毛絨披風攏在肩頭,做好全方位防護,隨後拿起淩霄劍,無聲地下了樓,推開房門。
房門悄聲開合,內外溫度差距迎麵而來。漫天飄散的薄雪落滿肩頭,墜在他如霜的發絲之間。
江折柳行至靈塚之前。將冰鞘內的淩霄劍立於一旁,伸手擦了擦恩師的石碑。
他的手凍得發紅,指尖一片通紅,指甲卻蒼白無色。手背白得可以隱見肌膚之下的血管脈絡,骨骼細瘦纖長,如一節稍折便碎的枯枝。
但即便是這樣,這隻手拂落碑上雪時,也有一種脆弱的美麗。
霜雪隨著他的指節紛紛落下,露出石碑上原本的刻字和麵貌。江折柳凝望片刻,跪在了他的墓前。
他曾經百次千次地預想,若有一日將死,正該陪在恩師身邊,跟他說自己已將這一世的恩情償還清楚。但事到如今,卻走到這一步。
碑文上露出祝文淵的名諱和尊號。
一旁的淩霄劍輕聲錚鳴,劍意與他相通。
“師父。”江折柳抬起手,對著凍僵的地方輕輕地哈了口氣,搓了搓指尖,“我要走了。”
他是被祝文淵領回淩霄派的孤兒,無父無母,淩霄派就是他的故鄉。可是如今,無論是恩師、視作親人的師弟、還是那片千年故土,全都沒有了。
他既覺得人力難以勝天,卻又情難自禁地質疑自己無能。
或許人之長久、世之長久,都是不能處於太過安逸的現狀之下的,非要有強大的外患虎視眈眈,才能催使人不斷進步、不斷變強。
他到如今,才慢慢地想通這一點。
江折柳的庇護,也無異於四大仙門腐朽衰敗的原因之一。
他早該放手。
“我把淩霄劍也帶走了。”江折柳慢慢地道,邊想邊說下去,“將它留在門中,不免有諸多心術不正之人起歪心邪念。弟子希望劍器澄澈如初,不應被貪念沾染……想要以身封印,永絕於世。”
寒風掃雪,將他肩上的軟絨吹得簌簌微顫。
“千秋長眠,地下相見。”他知道人死不能相見,卻還是這麼說了一句,微笑了一下,道,“弟子未堪托付,還請您手下留情。”
他的話不多,隻有這麼兩句,但這麼兩句的時間,仿佛過得很慢很慢。
江折柳又看了靈塚片刻,隨後拿起淩霄劍起身。他剛剛跨出一步,就覺得眼前發黑,腦海中一片昏沉,險些沒有站穩。
但他被一個人的手臂扶住了,將他穩穩地架在懷中,似乎有意留出了一點點距離。
是公儀顏。
公儀顏其實已經留在這裡看了很久了,她隨著聞人夜一同返程,想到魔後的身體狀況便心事重重,但她卻又顧忌魔尊手中大局,沒有告訴尊主。
她留下守山,從尊主離開後便一直盯著江折柳這邊的動靜,在旁邊看了好久,見到對方略有站不穩的跡象,身體比腦子動得都快。
這麼個人倒在地上,說不準能摔成一地的碎冰塊。
江折柳被她扶著緩了一下,隨後抬起眼,見到白色鷹隼麵具下深藍的眼珠,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
“……多謝。”他後退了半步,掙脫了公儀顏扶著他的手,“看了很久麼。”
“嗯。”背著長刀的女魔頭應了一聲,“你要離開?”
江折柳挑了下眉:“很明顯?”
“你自己能不能走出這座山都是問題。”公儀顏毫不留情地道,“就算是讓玲瓏醫聖帶著你,也走不出魔族的看護。”
“所以,我正要找你。”
江折柳看著她道:“公儀姑娘,你應該就是統率他們的將領,他們一定聽你的話。”
公儀顏從來沒有被這麼稱呼過,麵具下的神情怔了一下。她伸手正了正臉上的鷹隼麵具,道:“你讓我違背尊主的命令?江仙尊……”
“我時日無多。”江折柳打斷了她的話,每一個字都平靜沉凝,如冰層下寒涼清澈的水。“你也知道。我隻有最後一個願望,想要拜托你。”
公儀顏想說他這是博取同情、這是道德綁架,這是拿自己的美色為籌碼誘惑她。但她注視著對方漆黑無光的眼眸,宛如望見了一片無底的深淵之中。
她很清楚,江折柳就是理直氣壯地用這些在懇求她。她也同樣地清楚,自己八成無法說出拒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