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碧遊觀秘境中救出蕭恨春後,謝荀便知道這世上還有另外一個蕭氏後人存在。
此人暗中謀劃,不知究竟有何圖謀。
然而到了此刻,謝荀忽然明白了。
能用主仆之契對他下命的,除了那個傳說中早已身殞的蕭魔頭,哪裡還有第二個人?
此刻謝荀腦中像有萬千僧侶同時吟唱佛偈,然而他們所吟唱的並不是眾生平等的頌詞,而是一聲比一聲尖銳的,堪比軍號的催促。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一個都不要留……”
謝荀望住妙蕪的雙眸,紅得好似下一刻就要滴出血來。
他忽然鬆開牽著妙蕪的手,抬起手,冰涼的指尖虛虛從她臉頰旁滑過,落在她纖細的脖頸間,五指微攏,分明沒有用上力氣,但是他的手,連同整條臂膀都在發顫,像是拚儘全力在克製著什麼。
“阿蕪……阿蕪……”
他低低地念了好幾遍她的名字,眼尾的紅痕愈加殷紅,眸中紅光閃爍不定,時而清明,時而混沌。
妙蕪立刻就發覺謝荀狀態不太對,“小堂兄,你怎麼了?”
話一出口,便覺搭在她脖頸間的手猛然收緊。
但也隻是一瞬間,謝荀鬆開手,反手捏了個劍鐲扣在她腕間,禦起剩下的九柄飛劍,如疾風一般掠了出去。
他心底默念著妙蕪的名字,靠著這份掛念,勉力維持著腦子裡的最後一點神智清明。
主仆之契雖然可以操控人的心智和意誌,但並非萬能。在距離上頗受限製,契主無法驅動遠在千裡之外的奴仆。
所以……
蕭恨春必定就在鳳凰台上!
謝荀馳劍飛掠,在人群之間巡回搜尋。
仙門百家不知他此舉究竟意欲何為,初時還心驚膽戰地提劍提防,但過了一會,他們已經無暇顧及謝荀和妙蕪二人,因為更大的生死危機正擺在他們眼前——
隻見鳳凰台後山怨氣縈繞,黑色的怨氣滾滾騰騰,慢慢凝成眉目慈悲的佛像。
漫天神佛,萬鬼哭嚎,整座金陵城如同耳鼻地獄。
妙蕪撥開阻擋在身前的人,想要追上去謝荀,然而下一刻,一隻巨大的黑色手掌,帶著衝天的黑氣,猛地從天上降落!
“啊,救命
,救命啊……”
“快逃!快逃!”
四周響起驚慌失措的呼喊聲,鳳凰台上哀鴻遍野。
塵土飛揚間,妙蕪霍然抬首,看到那隻黑色的手掌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如同泰山壓頂,誓要將這塵世間的一切都碾為塵埃。
身邊人群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混亂中,有兩隻溫暖的手牽起她的左手和右手。
“走!快走!”
“阿蕪!”
妙蕪回過神來,看到謝泫和謝謹一左一右護立在她身側,挾著她往巨掌壓覆的範圍外逃去。
黑色的影子映在地上,愈趨愈近。
來不及了!
像是一道閃電劃破黑暗的天空,妙蕪心中忽然閃過這麼一個念想。
她掙脫謝泫父子二人的鉗製,腳步一轉,站到二人身後,高高舉起雙手。
那一刻,明亮的白芒突破了黑暗,無數銀色的光蝶從她掌心間流湧而出,如同藤蔓一樣纏上那隻黑色的手掌。
黑色的手掌凝滯在瘦弱的少女頭頂,隻差半臂之距,就可能將她壓個粉身碎骨。
謝泫回頭看到此景,忍不住脫口而出:“阿蕪!”
妙蕪抬眸,目光四掃,然而已經看不到謝荀身影了。
薄如泡沫的結界籠罩整座金陵城,出自同一血脈的氣息如此熟悉,幾乎在結界落成的一刹那,妙蕪就認出來了。
這結界,和她的本命銀蝶一樣,都是謝家的本命符。
妙蕪立刻就想到那個被蕭恨春丟入帝王墓的中孩子。
到了這一刻,她終於明白蕭恨春為何要將那個孩子與謝荀相換,並將那孩子棄於墓中。
想來他所謀劃的,不過是要將仙門百家和整個殷氏皇族都拖入火坑,要他們萬劫不複,挫骨揚灰。
那麼,她從小妙蕪的記憶中看到,謝荀在鳳凰台上大開殺戒,也就不難理解了。
謝荀自小養在謝家,受家主謝漣教導,雖行事偏激,但正義和仁善是刻入他骨髓中的東西。
第一周目中,是因為她的死和狐仙廟本身的影響,才讓他變得殘忍暴虐,難以克製。那麼後來世界重啟那麼多回,又是什麼逼著謝荀一步步走向那無可挽回的結局呢?
從前妙蕪想不明白,然而到了此刻,她終於想通了。
是蕭氏的主仆之契——蕭恨春一定還
活著!
謝謹返身回來拉住妙蕪的手,“鳳凰台恐怕要塌了,快隨我等離開!”
妙蕪搖了搖頭,清喝:“丁九!”
地麵一陣搖動,身形龐大的猿猴疾奔而來,在妙蕪身前蹲下,緩緩朝她伸出雙臂。
丁九睜著一雙黑葡萄似的眸子,眸中分明含著藏不住的驚惶,麵上卻依舊帶著試圖安撫妙蕪的微笑。
“阿蕪,你不、不要怕。我擅攀爬,我可以、可以帶你爬下山去的。”
妙蕪掙脫謝謹的手,走到丁九麵前,踮起腳摸了摸丁九的頭,靠在它耳邊,輕輕說了句什麼。
鳳凰台上風起雲湧,人聲喧沸,即便離得很近,謝謹也沒聽清妙蕪究竟對那靈猴說了什麼。
他隻看到妙蕪說完之後,靈猴丁九的眼中慢慢浮上一層晶瑩的水光,先是不斷地搖頭,然而妙蕪就這麼望著它,小聲地勸解了它幾句,丁九便怔住了。
片刻之後,丁九點了點頭,起身朝謝謹和謝泫二人走來。
妙蕪回頭,大風吹得她身上的衣裙和頭發都獵獵而動。
天地無色,她站在一群銀色的光蝶中,朝謝泫父子二人露出一個清麗的、充滿歉意的笑容。
“對不起,我不能跟你們走。”
“小堂兄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丁九會護送你們離開鳳凰台,你們身上的錦衣,融合了謝家的金甲神咒和我的本命符,驅動金甲巨神,可保你們不受怨氣邪祟侵擾。”
妙蕪說著後退一步,盈盈拜下。
“我此去,或許相見無期。若小妙蕪仍活著,我會想辦法把身體還給她。”
謝泫大聲喊道:“周姑娘……”
謝謹離得最近,下意識伸手去攔妙蕪。
然而他隻來得及抓住一片衣角,嘶啦一聲,衣帛碎裂,他抓著半片輕紗倒退一步,眼睜睜看著少女纖薄的身姿一轉,如同魚兒遊入汪洋,眨眼間就被人流吞沒。
一隻銀色的光蝶輕盈地落在他的指尖上,麻痹的感覺迅速從指尖蔓延到全身。
丁九俯身,將暫時被光蝶困住的謝泫和謝謹撈起,一左一右挾在肋下,一麵往鳳凰台外跑,一麵無聲流淚。
翻出白玉欄杆,就是陡峭的萬丈高崖。
丁九躍到崖壁上,靈巧地順著崖壁往下爬。
謝泫
身體雖然動彈不得,但是還能說話。
“丁九,你帶我回去。那是我的女兒,我不能丟下她!”
丁九哽聲道:“阿蕪她、她並不是你的女兒……而且阿蕪她交代我了,要我一定帶你們離開鳳凰台,送你們出金陵城……”
丁九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哭起來:“可是我、我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帶你們出金陵城。這個結界好厲害,我、我根本破不開……”
丁九說著鬆開攀住岩石的爪子,縱身往雲霧下方一躍,風聲呼嘯,猛烈的氣流吹得它身上的皮毛如波浪一樣起伏。
片刻之後,丁九感覺雙腳終於落到地上。
它微微屈膝,卸掉身上的巨大衝力,慢慢直起身體。
抬起頭,忽見白茫茫的霧氣中,似有一烏發白衣,手執折扇的女子逶迤行來。
大妖威勢迫人,徐徐開口,以一種怒其不爭的傲慢口氣說道:“遇到點事情便哭哭啼啼,丁九,你也太不給我長臉了!”
丁九驚愕不已,大腦還未有所反應,身體已伏地拜下。
“弟子拜、拜見夫人。”
靈鑒夫人走到丁九麵前,合攏扇子,輕輕在丁九肩頭敲了一下,漫不經心道:“無我手令,私離桃源,丁九,你可知該當何罪?”
丁九身子微顫,道:“弟子有錯,但憑、但憑夫人懲處。”
靈鑒夫人笑了一聲,仰頭看著懸於峰頂,岌岌可危的白玉高台,聲音一轉,肅聲道:“謝家的那個小姑娘是不是就在上麵?”
丁九訝然抬頭,看見靈鑒夫人雙眉微鎖,不敢有瞞。
“是。”
靈鑒夫人展開扇子,輕輕一扇,風漩繞身,送她直上青雲!
“送這對父子去與謝家家主彙合!”
靈鑒夫人有命,丁九不敢違逆,當下挾起謝泫父子,朝靈鑒夫人指示的方向奔去。
*
鳳凰台上。
沈天青飛身掠上高台,高舉方圓規矩劍,振臂一呼:“碧遊弟子,隨我入帝王墓修複結界!”
身著雲雷金紋道袍的碧遊弟子聽到命令,齊齊禦起飛劍,跟隨沈天青衝入峰後的怨氣之中。
洛小家主召來洛淮,下令道:“景元,你速速帶人離開此處,返回洛家,召集小段家、餘家等其他世家弟子,務要護得金陵百姓安危。”
洛小家主說完,忽然將手放到洛淮肩上,語重心長地歎了口氣。
“洛家是否能成為江南仙門之首,在此一役。若能帶領各家人馬,在此役中存活下來,從此江南各大仙門,必以洛家為馬首是瞻。”
洛淮隱約覺得這位小叔言語間頗有幾分蕭索,竟是流露出一副交代後事的模樣。
洛淮的母親隻是一名出身於蜀中宮家的琴婢,身份卑微,因此洛淮出生後並不得父親重視。家中弟子間為爭奪家主之位,傾軋嚴峻,母親為護他周全,也為了他將來能掙得一條更好的出路,忍痛將他送去宮家學琴。
漫長的孩提時期和少年時期,他都是在宮家度過的。
其實他和這位小叔叔相處的時日並不長。
還未回歸洛家時,他便聽人說,這位小叔叔是隻笑麵虎,麵上笑,腹中奸,其陰狠毒辣,堅忍絕情,非一般人可比。
為了爭奪權勢,連妻子的生死也可置之不顧。
等到回到洛家,真正與洛小家主相處之後,洛淮卻不得不承認,這位小叔叔當真比他那位扶不上牆的父親好上太多。
他是手段毒辣,但也並非全然無情,否則,也不會使得如眉數年如一日,忠心不二地追隨於他。
洛小家主看著他,目光祥和寧靜。
“你比你父親聰明,但和你母親一樣,太過仁善。我有一句話要留給你,洛家不需要一個善良的家主。你記住我這句話。”
洛小家主說著轉過身,對柳如眉道:“眉眉,你和他一起走。”
說完,拂袖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