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眉望著洛小家主遠去的背影看了一會,片刻之後回過頭,眼眶微紅,朝洛淮伸出手。
“家主,如眉護送你回洛家。”
洛淮握住柳如眉的手,凝眉問道:“家主是將你托付給我了?”
柳如眉正色道:“是我自願追隨於你。從這一刻開始,你就是洛家的家主。”
洛淮抬眸看向洛小家主離去的方向,然而此刻已經尋不到他的蹤跡了。
洛淮心中充滿不解,他一直以為這位小叔叔痛恨他的父親,痛恨洛家許多人。但是大難臨頭,他為何卻又輕輕鬆鬆地放開了手,將一切交還給他?
“他這一去,是為了做什麼?”
柳如眉輕輕
道:“大概是為了一解心中夙願。”
“什麼夙願?”
“了結殺妻之仇。”
……
謝荀在人群中跌跌撞撞,用儘全力控製殺戮的**,抵抗那來自冥冥中,強大到幾乎叫人生不出反抗之心的命令。
每當無法控製殺戮之意時,他就會舉起劍,狠狠在左臂劃上一劍,幾番下來,整條左臂鮮血淋淋,血液順著衣袖滴下,在白色的漢白玉地麵上綻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終於,謝荀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一張熟悉的麵容映入眼簾。
那個他喚了十幾年“三叔”的男人,此刻坐在輪椅上,望著他微笑道:“琢玉,你怎麼不聽話呢?”
幾個謝家弟子看見謝荀這副滿身是血,狀如修羅的樣子,心中害怕,但是為了保護謝三爺,還是紛紛抽.出佩劍,圍在謝三爺身邊,鼓起勇氣對謝荀道:“少……不是,謝荀,你不要亂來。我們不會讓你傷了三爺的!”
話音才落,便見那滿身鮮血的少年單手持劍,重重地半跪於地。
違逆主仆之契的命令耗去謝荀太多精力,到了這一刻,謝荀感覺自己差不多已經快到崩潰的邊緣了。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就會撐不下去,徹底淪為沒有自我意識的殺人工具。
但是心底一直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呼喚他,小堂兄,小堂兄。
雖然那聲音十分微弱,卻是他一直撐到現在的支柱。
有個人在等他,他不能這麼任人擺布,也絕不願意認命。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那幾個對他防備忌憚的謝家弟子,最後又落到謝三爺身上。
“原來是……你。”
原來我這一生的悲劇,都是因你而起,被你一手促成。
有那麼一瞬間,狐仙廟結契那晚,他夢境中出現的那些幻影,都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在那夢中,他的一生重來了十幾次。
每一次,他都拚命地想找回當初那個願意用生命保護他的少女,但是每一次,他對前一世的記憶,對她的記憶,都會在時光流逝中漸漸淡去。
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從他腦海中抹去了這一切。
每一次重生伊始,他都想改變命運加諸於他身上的一切,想挽救那些令他遺憾的悲劇。
但是無一例
外,他全都失敗了。
他懷著不甘和叛逆,一次次重生,又經曆了一次次遺忘,一次次失敗。
但是……
不管重來多少次,他都絕不認命!
更何況,這一次,他終於把他的阿蕪找回來了,叫他認命,他怎麼可能甘心?!
謝三爺看到謝荀掙紮抵抗的模樣,目光慢慢變得冷漠。
謝荀是他在十八年前苦心孤詣布下的重要棋子,為了一次性清繳仙門百家和殷氏皇族,他不惜死遁多年,目的就是為了讓仙門百家放鬆警惕,等待帝王墓中那隻魔胎長成。
要借魔胎之力摧毀金陵,狐仙廟的力量必不可缺。
然而他是蕭氏旁支後代,身上並沒有多少天狐血脈,無法直接與狐仙廟結契。
因此,二十年前,他才選中了陸修緣這個身負純正天狐血脈的少年,將其轉為奴仆,以蕭鈿兒和孩子的性命逼迫陸修緣與狐仙廟結契,從而間接地獲取狐仙廟的力量。
但他終是失算了一步。
主仆之契的濫用侵蝕了他的心智,他不僅變得喜怒無常,日益殘忍嗜血,更嚴重的是,他沒料到主仆之契也有失效的時刻。
本來憑著狐仙廟的力量,仙門百家根本不可能將他絞殺。
但是,在姑蘇的那一戰中,受製於主仆之契的陸修緣忽然短暫地恢複了自己的意識,擺脫了他的控製。
就是那麼一下失控,致使他死於仙門百家亂劍之下,最後僥幸以奪舍之術奪了一具身體,才得以逃出生天。
可是奪舍成功之後,他才發現這具身體不僅雙腿殘疾,更兼資質平庸,無法在劍術和術法上取得更多進益。
並且為了掩人耳目,他還不得不與這具身體的妻子虛與委蛇。
起初,他厭惡這種應對,他不明白為什麼可以有一個人這樣全心全意地,不求回報地對另外一個人好。
後來,他開始變得不像自己,他發覺自己似乎生出了一點嫉妒之情。
有時,他看見三娘子充滿愛意的目光,心中總有一刻,會閃過扼斷她的脖頸,結束她口中那些滿懷關慰的聒噪的想法。
然而,夜深人靜之時,他也會猛然從睡夢中驚醒,陷入短暫的迷茫——他究竟是蕭恨春還是謝三爺?
心底有個聲音悄悄地嘲
笑他:你其實很想當謝玉郎吧。
但這個想法很快就被他殘忍撕碎。
過往的一切塑造了他。
他很清楚自己當不了謝玉郎,也永遠不可能成為謝玉郎。
年幼時他就被母親視為累贅,殘忍拋棄。
後來被柳家救起,他曾以為柳氏夫婦會收留自己,不想柳氏夫婦二人卻對他心懷畏懼,最後將他棄於金陵城養濟院中。
而成年之後,他也曾全心為那位幼時對他釋放過一點小小善意的少女付出,甚至為了幫她險些搭上性命,可等到他曆儘千辛萬苦,死而複生,卻發現心愛之人早已棄他而去,嫁作人婦。
他不甘心!
這世間對他何其不公!
僅僅因為蕭氏後人這個身份,殷氏皇族就殺了他全家,他父親拚儘性命,才保護他和母親逃出殷氏暗部的追殺。
可是在顛沛流離之中,母親終究還是害怕被他連累,棄他而去。
他還記得母親丟下他前,他正發著高燒,躺在一卷破草席中,身上裹著單薄的衣衫。
母親坐在草席邊垂淚道:“慈兒,你不要怪娘狠心,要怪就怪你爹吧。如果我早知道他是蕭氏後人,如果我早知道和他成親會落得個滿門儘滅的下場,我當初絕不會下嫁於他!”
真可笑啊。
他的父親如果知道他長大後會變成這樣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魔頭,還會為他取名叫“慈兒”嗎?
“慈兒,娘走了。以後你自己一個人,一定要記住一句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他沒有錯,錯的是這個扭曲的人世!
謝三爺獰笑道:“謝琢玉,你還在等什麼?動手!殺了他們!”
此言一出,謝荀似乎變成了被絲線操縱的木偶,以一種僵硬的姿勢從地上爬起來。
他將飛劍一拋,手掐劍訣,飛劍化作絢麗的流光飛射而出,乒乒叮叮地打落幾個謝家弟子手裡的劍,劍氣從眾人身上掠過,帶出道道血痕。
忽然,謝荀聽到一聲呼喚,像是隔了千山萬水傳到他耳邊。
“小堂兄!”
謝荀身體一僵,猛然收住飛劍。
一個謝家弟子看著迫近眼球的劍尖忽然停住,還來不及慶幸,便覺身體一軟,坐倒在地。
九柄飛劍靜靜地懸
浮在謝荀身周。
隔著一丈的距離,謝荀的視線終於與那位傳說中的魔頭對上。
謝三爺隱約覺察到有什麼東西再次重演,脫離了他的控製。
那一刻他心中充滿了怨毒和不甘,卻詭異地又生出幾分如釋重負。
要結束了嗎?
原來掙紮到最後,他想要的一切,從來就沒有得到過。
可是在死亡來臨之前,他還不想認輸。
謝三爺眸中風雲變幻,最後又歸於寧靜。
他風輕雲淡地笑道:“即便你違逆了主仆之契,也逃不過狐仙廟。”
“你和我一樣,宿命,終究是逃不過的。這就是身負蕭氏血脈的悲哀。”
謝荀冷笑了一下,嘲聲問道:“蕭恨春,你愛過彆人嗎?”
謝三爺的雙眸凝住了,慢慢地,有一絲扭曲的憤意攀上他那張溫潤如玉的麵孔。
“你被彆人愛過嗎?”
謝荀咳出一口血,繼續說道:“我和你不一樣。”
“我有願意為我付出生命的父母,有撫育我長大的親人,有在知道我身份後還願意幫我的朋友,有為我授業解惑,引我走上劍道的師父,更有對我不離不棄的心愛之人。”
“我和你不一樣。”
“我比你……好太多了。”
謝荀說完,握住一柄飛到他手邊的飛劍,轉身朝天穹中的狐仙廟飛了過去。
一劍斬落,劈下那尊慈眉善目的佛陀頭顱,也斬斷了桎梏他的主仆之契!
他的聲音從高空中落下,響徹四方。
“蕭恨春,我命你,告知我封印怨氣的方法!”
一個金光閃閃的“禦”字從天空中飄落,如同一座五指山,重重地砸落在謝三爺身上,印入他的血脈之中。
前一刻,你為主,我為仆。
然而這一刻,我才是一切的主宰!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章,改完就放上來,然後正文就over了。這章其實算兩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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