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麥感覺到,鄙夷自己的,反而是年紀大一些的女人,女人自己生了兒子,成了功臣,發現彆人沒生,反而比起一般男人更加鄙夷這種女人,仿佛隻有這樣,自己才能拿穩生孩子的軍功章。
冬麥一概不理,悶頭趕著驢車,路過西郭村的時候,正好看到了孫紅霞,孫紅霞也騎著自行車,自行車後座是半袋子玉米。
孫紅霞和冬麥打了個招呼,兩個人並排著,孫紅霞看著她車上的木桶:“你這是乾嘛去?”
冬麥便講了自己的打算,孫紅霞:“這倒是挺好,真羨慕你,有這個手藝,我是沒什麼手藝,沒辦法了。整天在家閒得吱吱叫,今天我家裡讓我把這半袋子紅薯拿去集上賣了。”
冬麥:“你最近相親怎麼樣了?”
一提這個,孫紅霞倒是帶了點笑:“最近相了一個,看著倒還行,對方對我挺滿意,不過我覺得他家家境一般,再看看吧,我還是想找個條件好的,找個條件好的,才能過好日子啊。”
這倒是實在話,其實誰不想找條件好的。
冬麥:“那就再找找看。”
孫紅霞:“說起來我還得感謝你。”
冬麥:“感謝我?”
孫紅霞:“你不能生,人人都知道你名聲不好,笑話你,現在反而不再提我的事了,媒婆說,以前和我相親的都覺得,其實能生就挺好的,不能太挑。”
冬麥聽到這話,差點笑出來,原來相親這個事,還是要這麼比的,她一來,就搶了孫紅霞的風頭。
冬麥和孫紅霞說了一路,孫紅霞講了她相親的那幾個男人,這個那個的,誰家條件如何,誰家哥哥在公社裡上班估計以後能幫忙,她都門兒清。
冬麥敬佩又感慨,心想她為了相親,可真是下了大功夫。
孫紅霞最後道:“其實林榮棠真不錯,可惜你不能生,不然嫁到他家多舒坦啊,以後他肯定接他爸爸的班給村裡當會計,那是吃財政飯的鐵飯碗,兩個哥哥在城裡,隻有給他幫忙的份兒,沒有拖累他的,也不會和他搶家裡的東西,老人那些東西,以後都是你們的,你說你如果熬著不離婚,那日子該多好。”
冬麥歎了口氣:“反正各家有各家的難處,在他家過日子,並不好熬。”
孫紅霞:“這還是你不能生,你如果能生,婆媳關係自然好了,再說,老太婆年紀大了,還能囂張多久,也就是這幾年能蹦躂,把她熬死了,東西就都是你的了。”
冬麥便不吭聲了,她倒是佩服孫紅霞的能耐,人家敢乾,能乾,做什麼都有勇氣,而且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
這種人,將來總歸日子不會差吧。
但是孫紅霞說得那些,她是做不來,比如忍耐王秀菊,比如熬死王秀菊,那些村裡婦女津津樂道的手段計謀,她做不出來,也許是臉皮薄,也許是不夠潑,不夠豁得出去。
更多的,她是想著,如果那是豬窩,她一定要掙脫出來,洗個清白,她不想一直和豬混在一起,倒是弄得自己滿身泥。
不過這些,冬麥自然沒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路,她便是提了,孫紅霞也聽不進去,正如孫紅霞說的,她也聽不進去。
說話間,已經到了公社,孫紅霞嫻熟地找了一個地方擺攤,並指著另外一個空地:“你趕緊去那兒,占上,不然等會人多了就沒地了。”
公社裡的集,是三八大集,五天一次,每個二十天有一個大集,今天是大集,集市上到處都是人,有穿著黑布鞋挑著擔子的老人家,也有開著拖拉機i的,當然更多的是像冬麥這樣趕著驢車的。
有人已經開始擺攤,有人卻在往前走,老人家大聲吆喝著,拖拉機嘟嘟嘟地冒白煙,旁邊驢子發出“噅噅”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乾燥的驢糞味兒,豆腐味兒,包子味兒,和冬日裡燒煤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直撲入人的口鼻中。
這些對冬麥來說已經是習慣了的,她那件好看的紅裙子就是從噪雜的市場中挑選的,不過她覺得她這魚湯不能在這裡賣。
她是打算一碗魚湯定價五毛錢,現在一個火燒夾肉也就幾毛錢,一個糖三角才一毛錢,雞蛋一塊錢能買十個,她這五毛錢一碗的魚湯並不便宜。
混著驢糞和燒煤味吃飯的人,怕是不舍得買她的魚湯,她想去公社政府旁邊,給那些體麵人吃。
她便趕著驢車要往前走,誰知前頭人更多了,堵在那裡走不動,於是就有鄉下人叫罵起來,這個那個的,罵怎麼不快點。
旁邊一個照相館用喇叭放出流行歌來,是一個男人嘶聲裂肺地大唱,鬨得人更加心慌。
孫紅霞湊過來幫忙一起趕車,正鬨騰著,冬麥就聽到一個聲音:“怎麼堵成這樣?”
冬麥驚訝地看過去,竟然是林榮棠。
他之前被揍了一通,傷得估計不輕,不過現在已經好差不多了,隻是臉上還殘留著一些痕跡。
他穿著一身中山裝,冷著個臉。
冬麥沒想到冤家路窄,竟然碰上了林榮棠,當時自己哥哥可是狠狠揍了他,現在遇上了,自己一個人,萬一他趁機報複……
林榮棠看都沒看冬麥,反倒是悶頭過去了旁邊賣東西的,看到孫紅霞那裡的紅薯,便隨口問:“這個怎麼賣?”
孫紅霞一愣,她沒想到林榮棠竟然問自己這個,忙說:“八分錢一斤。”
林榮棠:“行,我都要了。”
孫紅霞便笑了,笑得溫柔,語調也變得柔軟起來:“你家缺這個嗎,怎麼好好地買這個?”
之前孫紅霞和沈烈訂親,和林榮棠見過,所以孫紅霞這麼說,倒是不突兀。
林榮棠:“我娘打算去一趟首都,散散心,想著帶點土特產,我家的紅薯都給曬成乾了,就想著買點,給首都我哥帶著。”
孫紅霞笑道:“那你買我這個挺好的,我這個個頭大,保存得也好,你看,一點疤都不見。”
說著這話時,她望著林榮棠,林榮棠穿著中山裝,襯著皮膚還挺白淨,雖然臉上還有些淤痕,可是這人就是透著一股書卷氣,不像是村裡的農民,倒像是公社的乾部。
孫紅霞便覺得,冬麥這人沒福氣,這麼好的男人竟然抓不住,長得模樣好,家境又好,以後又是鐵飯碗,那是一輩子的福氣啊。
林榮棠看看地上的紅薯,又看看孫紅霞,便笑了:“行,你說的話我信。”
孫紅霞聽這話,臉上便紅了下,笑著說:“給你算便宜。”
冬麥聽著那邊一對男女說話,聽得出來,孫紅霞和林榮棠說話時語氣都變了,變得軟起來,很女人的語調,她有些驚訝,沒想到她竟然這樣。她便努力反思了下自己,自己和男人說話的時候,是什麼語調,也會像孫紅霞一樣有這種變化,以至於外人聽著都覺得尷尬嗎?
她並不記得自己會這樣,不過想著以後可以留心下。
這時候路也通了,她趕著車往前走。
和孫紅霞說著話的林榮棠,便不經意間轉頭,看了一眼那個趕著車的冬麥。
依然穿著翠花夾襖,襯得小腰特彆窄,手裡拿著鞭子,趕著驢車,那麼大的驢,那麼大的車,小女人揮舞著清脆的鞭子驅趕著,很不相稱。
林榮棠收回目光,便對孫紅霞露出溫煦的笑來:“我去公社有點事,回頭聊。”
孫紅霞微低著頭:“好。”
冬麥趕著驢車過去公社附近,那是一排紅磚瓦房,蓋了沒兩年,外麵是一溜兒圍牆,圍牆上爬滿了爬山虎藤子。
冬麥走到大門口,這時候正是早餐時候,看著裡麵的人進進出出的,她就把驢車停在道邊。
公社政府附近自然還有公社的學校和醫院,冬麥看著這邊來往的人都穿中山裝,衣著乾淨整齊,她覺得這些人可能手頭比較大方。
卸下驢車後,她就試著叫賣,頭一聲的時候,就像蚊子呐呐一樣,自己都覺得自己好笑,想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豁出去了,便清朗地叫了一聲:“賣魚湯,魚湯,新鮮美味的魚湯!”
她叫了這麼一聲後,臉上發燙,總覺得周圍的人都在看自己,但其實顯然是錯覺,人們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繼續往前走。
冬麥再接再厲,又叫賣了兩聲,最後終於有一個年輕女乾部模樣的,穿著皮鞋,走過來問冬麥:“什麼魚湯?”
冬麥連忙打開用被子蓋著的木桶,之後給她盛了一點:“你嘗嘗,你嘗了再買。”
女乾部一聞,味道挺香的,好奇嘗了口,便讚歎不絕:“挺好喝的,多錢啊,怎麼賣?”
冬麥便說:“五毛錢一碗。”
女乾部:“這可真不便宜。”
冬麥忙笑著說:“這是上等新鮮好魚,熬了好久才慢慢熬成的,你看,骨頭都化在裡麵了,一般人家哪熬得出這魚湯,我這是祖傳手藝。”
女乾部也覺得是不錯,便掏了五毛錢買了一碗,不過她是要拿回去給孩子喝的,於是說好等下還給冬麥碗。
冬麥自然連聲說好,她帶了不少碗呢。
這位女乾部給了冬麥靈感,冬麥覺得不能隻知道叫賣,不然一般人不知道魚湯是怎麼賣,她便乾脆拿出一個碗,盛了小半碗,放在那裡,大聲喊道:“魚湯,新鮮美味的魚湯免費品嘗,嘗一口不要錢!不好喝不要錢!”
或許是免費品嘗這句話起了作用,偶爾路過的,都好奇地看過來,自然就有人過來嘗一口,嘗了後,有說好喝的,果然就要了。
冬麥陸續賣出去好幾碗,五毛錢一碗,幾塊錢就進賬了。
一撥客人過去,她趕緊把那些用過的碗用清水洗過了,洗乾淨後,等下來了客人接著用。
就在這時,她聽到身後一個聲音:“來一碗魚湯。”
這聲音實在是耳熟。
隻不過以前,這個人和自己說話,總是溫聲溫氣的,並不會這麼冷淡。
冬麥便起身,淡淡地看向來人:“五毛錢一碗。”
林榮棠臉上沒什麼表情,肅著臉,拿出來五毛錢遞給冬麥。
冬麥便給林榮棠舀了一碗。
林榮棠接過來那碗後,便站在路邊,微彎著腰,慢條斯理地嘗了一口,嘗了一口,魚湯鮮美,一如往日冬麥曾經熬出的,隻是如今落在他口中,卻是苦澀。
他挑眉,看了一眼冬麥,冬麥的手剛洗過碗,在冷風中著涼水,那手便凍得發紅。
他淡聲問道:“你覺得這樣很好嗎?”
這句話,沒頭沒尾,不過冬麥卻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過,不想離婚,哪怕自己不能生孩子他也不想離婚,可是自己固執地非要離婚。
如果不離婚,他可以給自己還算富裕的生活,至少比同村人更加優渥,他以後能吃商品糧,他會疼愛她,所需要忍受的,無非是王秀菊罷了。
他甚至不會在乎她能不能生孩子。
他還說過愛她。
可是她非要離婚,離婚後,一個人拉著驢車跑到公社旁邊,站在寒風中叫賣。
冬麥搓著自己發冷的手,笑了笑:“我覺得挺好的。”
正月裡的風吹著,吹起她耳邊的發,那一縷發撲打在她臉上,原本對於農村姑娘來說過分白細的臉上現出嬌豔的紅來。
她眉梢冷漠:“我自己賣魚湯,自食其力,掙了錢放自己兜裡,沒人管我了,也沒人罵我了,這日子真是再好不過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二合一,就這一更,從明天開始早9晚18,每日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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