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帶起灰白色浮沫,不斷衝向堤壩。
她想起,她曾經對他們說——無論機會多麼醜陋或艱難,都要緊緊抓住它。
就算不理解為什麼要做,或者做了注定沒結果,也不要放棄,因為人如果總抱著我還有另一條路的心態去活著,那麼長大的某一天,就一定會後悔。
可討厭的同學、無法適應的老師,為什麼還要在這裡堅持?
——
綠洲基地,閱覽室。
周圍仍是密匝的沙沙聲,大家仍在做題、寫字、輕聲翻書。
林朝夕的手指在課本上來回移過,曾經熟悉的名詞,又忽然變得陌生起來,她一直沒能集中精力。
陸誌浩就坐在她身邊,非常認真做題。
很快要到五點,陸誌浩什麼問題都沒有問過她或者裴之,他沉浸在自我奮鬥的世界,拒絕任何外援。
時間已經要到下午五點,還有半個小時,第三日的考試就要開始。
林朝夕的手下,壓著她昨天整理好的知識點,陸誌浩從昨天到今天,一眼都沒有看過她寫的答案。
林朝夕抿抿唇,還是將練習簿推了過去。
“班長……”她小聲地說,“送分題,不拿可惜。”
陸誌浩的筆停下,沒有抬頭。
“就這一次……不要跟我說話,讓我一個人複習完這點,好不好?””
——
雪白試卷一張張傳下。
接到試卷時,它是反扣著的,甚至有那麼瞬間,林朝夕不敢去翻開它。
但該發生的事情,並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
林朝夕拿起筆,打開試卷。
答題時,陸誌浩的身體,一直在微微顫抖。
他縮得很緊,每塊肌肉都非常僵硬,像麵對巨大怪獸無能為力的小騎士,卻還想要拚命揮劍,拚命拚命。
林朝夕低頭看向麵前的試題,筆尖停滯,說不出是怎樣的心情。那是陸誌浩,也仿佛是曾經的她。
就這樣過去了整整一個小時。
在鈴響那一瞬間,陸誌浩終於哭了。
他扔掉筆,他把所有東西塞進背包,推開椅子背起書包,不顧一切向外衝去。
寧靜的閱覽室,被刺啦一聲劃破。
身後是章亮等人無情的嘲笑聲。
林朝夕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扔掉筆,跟著衝了出去。
——
走廊內回蕩起劈裡啪啦的追趕聲,一切卻極度安靜,像暴雨落在巨大而空曠的宇宙。
陸誌浩知道她在追,沒回頭看,更沒讓她滾,他隻是不斷向上攀爬,一層又一層。
小男孩爆發力太強,林朝夕終於跟不上,眼睜睜看著身影消失。
最高層是許多間封閉閱覽室,一扇扇木門緊緊合上。
林朝夕走到儘頭的門前,看了眼門上的男廁所標誌,下一刻,毫不猶豫把門推開。
——
充斥消毒水味的白色空間,小聲而壓抑的抽噎。
林朝夕走到正對洗手池的那間前,雙手一撐,坐上洗手台。
她麵前,是扇緊閉的廁所隔間門。
林朝夕:“班長,開開門。”
沉默。
“你不開門,我去揍章亮了。”
門內傳來重物落地聲,像書包,林朝夕跳下洗手台,就要向外走,腳在瓷磚上敲了幾下,門打開了。
陸誌浩坐在馬桶上,因為壓抑的劇烈哭泣而渾身顫抖。
他雙手捂住臉,胖乎乎的臉蛋上眼淚鼻涕一把,那是一個孩子真實的傷心。
林朝夕讓自己冷靜下來,走過去,蹲在陸誌浩麵前。
她把手縮進校服袖子裡,然後高高舉起袖管,遞到陸誌浩麵前。
“你……你乾嘛。”
“擦擦眼淚啊。”
“會弄臟的。”陸誌浩趕忙推開她的手,“你……你……走好不好。”
“不好,我走了你就走了。”
“我……我……我……”
陸誌浩抽噎得厲害,從地上撿起書包,把頭埋在裡麵,再不看她。
林朝夕不湊到陸誌浩麵前,退回洗手台,手一撐,坐回去。
隔得遠遠的,她說:“我有個超想要的奧特曼,它一直擺在櫥窗裡,特彆特彆貴。”
陸誌浩沒抬頭,像隻胖乎乎的小鴕鳥。
林朝夕晃了晃腿,不管他,繼續說。
“你知道高斯奧特曼嗎,就是那個變身棒超好看的,要199。每天呢,我們福利院的林媽媽,會給我一塊兩毛錢,讓我買牛奶。我就把錢偷偷攢起來,攢166天不喝牛奶,就能買得起它了,但突然有一天……”
“奧特曼被人……買買走了?然然後……媽媽發現你……你偷偷藏錢……”陸誌浩邊哭邊說。
“你怎麼知道?”
“閱……閱……課外上,有這篇,買……買洋娃娃。”
林朝夕快笑死,完蛋,她真要變成專門背書騙小同學的騙子。
“那課外上,最後的結果是什麼?”
“承認錯誤,媽媽……媽媽帶你去商店,買了彆的,你長大以後,終於又看到那個奧特曼,然後發現,自己其實不那麼想……想要它。”
“我還是很想要的!”林朝夕打斷陸誌浩,“就算被媽媽打了一頓,我知道那個奧特曼我還是超想要,所以我一定還要買!”
陸誌浩緩緩抬頭,淚眼汪汪地看著她,像在說,你怎麼可以這麼任性。
林朝夕:“不能這麼攢錢,那我就換個方式,隻要不偷不搶,我總能賺到錢!”
“但……但書上說,你長大以後會發現……”
“長大以後是長大以後的事情,我隻知道,我現在想要什麼。”林朝夕停了下,又說,“鬼知道寫這個故事的人,長大以後是不是看到彆人家裡的奧特曼,然後酸溜溜說,其實~我才不想要呢~”
依舊是沉默,林朝夕回頭,裴之和花卷,不知何時也來了。
陸誌浩終於鼓起勇氣,說:“張……張老師說……奧數,隻適合很少、很少的孩子學。”陸誌浩抽噎,“我……現在能學,但到了初中、高中,肯定跟不上……我……我……”
“那你還想學嗎?”林朝夕打斷他。
“我不知道,為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還想學?”林朝夕停頓了下,“你管它為什麼,搞就對了!”
她跳下洗手台,轉頭看花卷:“你呢?你說覺得奧數沒勁沒意思,是真這麼覺得,還是純粹因為考不好,它對你不友好,你不喜歡它了?”
“那當然是奧數先動手的!”花卷忽然認真起來,“我現在,還想要那個奧特曼,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哪有那麼多,能被很清楚知道的“為什麼”。
我們往往總不知道為什麼想要那個奧特曼,卻一定會在說我不想要它的時候,填上無數個理由,仿佛理由越多,就越能說服自己。
我是真的真的,不想要了。
林朝夕點了點頭,再看向裴之。
最終,她隻拍了拍他的肩,這個小男孩,是不需要被征求意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