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天就是西國的聖誕節,恰好又是禮拜天。
這個洋節,現在在社會上層和學生當中,已經頗為風靡,原本大家約好明到時一道進城遊樂,現在活動隻能取消,忙著各自收拾東西,說說笑笑,倒也沒人覺得遺憾,就是替留下的蘇雪至感到惋惜,說她怎麼就不去報名。
一個月換一級軍階,這可是絕無僅有的穩賺不賠的好買賣。
彆說一級軍階了,就算讓她直接升成司令,蘇雪至也不會替自己沒事找事,笑看他們打好行裝揮手道彆,和另外被選中的學生一道離了校。
當天晚上,偌大的一個寢室,就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已經有點習慣聒噪和熱鬨了,說實話,當晚剛開始,她還有點不適應。不過,好處自然顯而易見,不用等到下學期了,現在,門一關,窗簾一拉,她就提早又過上了獨寢的生活。
雖然已經練就一手熟練的在被窩裡解決胸部問題的技能,但可以不用,求之不得。
蘇雪至對昔日室友在旁的集體生活的懷念,三秒鐘就沒了。
下次見麵,期末放假。到時候大家依然還是好兄弟。
蘇雪至高高興興地想道。
她的舅父葉汝川,自從那頓飯後,心情也變得很是愉快,甚至連對兒子不成器的惱恨都消減了不少。當晚被賀漢渚送回來後,和老友莊闐申在飯店的房間裡又暢談許久,到了半夜,才意猶未儘地歇了下去。
快年底了,家裡事情一大堆,原本不是出遠門的好時機,他之所以出來,主要目的就是看望外甥女、拜訪賀漢渚。現在兩件大事都完成,進展順利,第二天又去拜會了一個生意上的夥伴,談了點生意的事,商量好後,此地也就無事了。
兒子反正是沒得救,打死他也無濟於事,葉汝川勸自己想開,又想著,留他在這裡和外甥女有個伴,也是好的,就也隨他了,遂計劃次日離開天城,好在年底前趕回家中,準備過年。
各人各自忙碌,眨眼到了禮拜天,西洋聖誕節的這一日。
快年底了,司令部裡事務也日益繁忙,賀漢渚這一天都沒休息,直到下午四五點,人還在辦公室裡,和孫孟先通話,讓他務必立刻重新組織專業人員,審核清和醫院的手術資格。
上司親自過問這事,局長沒辦法,隻好答應了下來。
賀漢渚打完電話,丁春山進來,說了兩個事。
第一是關於蘇家少爺在學校裡的最新動向。說昨晚,他同寢室的七個室友結伴全部上了火車奔赴冬訓營地,隻剩下蘇少爺一個人了。
賀漢渚瀏覽著手裡的文件,沒反應。
丁春山見他對這消息似乎不大感興趣,正想結束,忽然聽他道:“撤人吧,往後不用再盯了。”
丁春山應是。接著說第二件事。
葉汝川在這邊的事已結束,擬乘今夜火車南下歸家,派人送來了辭帖,感謝司令對他的盛情款待,邀他日後敘府做客。
賀漢渚接過辭帖,看了一眼,放下。
丁春山事情說完出去,陳秘書又緊跟著進來,提醒他,今晚上要去參加天城飯店舉行的聖誕酒會,七點鐘開始。
賀漢渚揉了揉眉心,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站了起來穿上外套,回了公館,預備更衣做出門的準備。
回到家,他得知妹妹今天沒出去,也一個人在家,找了過去,發現她在看書,就問她晚上想不想和自己一起去飯店參加聖誕酒會。
賀蘭雪搖頭:“沒意思,我不想去。也快期末考試了,我要複習功課。哥哥你自己去吧。”
賀漢渚點頭,讓妹妹吃了飯晚上早點休息,就從妹妹房間裡出來,正要去洗個澡醒下腦,吳媽跑了過來,說剛剛一個自稱唐小姐的女人派人來,傳了個口信,道王家公子在她的場子裡喝醉了酒,不走,她應付不來,擔心不已,知道他和王公子的關係,希望他能過去看看。
王太太原本安排兒子和賀蘭雪聯姻,如今被兒子這樣攪和,沒了指望,隻能打消念頭,打算再在周圍物色一門合適的能助力丈夫的新人家。
想到早兩年因為一心放在賀蘭雪身上,根本沒留意彆人,現在合適的,恐怕早被人挑光,懊悔不已,哪裡還有心思再留天城,上周就回去了。
她本要帶兒子一起走,但王庭芝不回,讓她自己去看人,說看好了,他娶就是。王太太沒辦法,臨走前請賀漢渚代為關照。
上次唐小姐新開張的戲院發生刺殺案,令廖壽霖喋血殞命。這個事,非但沒有壞了唐小姐的牌子,反而因為這件頗具傳奇的案子,她的戲院沾了光,名字頻頻登上報端,吸引了不少人來圍觀,倒是如同做了個免費的廣告,全城皆知。恰又逢西洋大節,像唐小姐這樣的人物,自然不會不湊熱鬨,連著幾夜,在場子裡搞現如今最為摩登的假麵派對,將本城大大小小一乾紈絝子弟,一網打儘,通宵狂歡。
王家公子是前夜來的,當時喝得酩酊大醉,醒來又喝,醉了再睡,周而複始,一直不走。
開店的自然不怕大肚漢,但問題是,這個客人,是王家的公子。
唐小姐見他不大對勁,漸漸怕了,擔心他在自己這裡萬一出事,那就是大麻煩,自己又不敢趕他走,想到了賀漢渚,就派人將他請去救場。
賀漢渚當即趕了過去,一進去,就見王庭芝衣衫不整,還在和幾個舞女喝酒作樂,他左擁右抱,一個舞女摟住他脖子,紅唇貼到耳邊,不知說了什麼,他哈哈狂笑,笑聲未落,突然臉色一變,鬆開舞女衝到屋角的一個風水池前,趴在池邊,彎腰一陣狂吐。起先吐出來的看著全是酒水,最後卻似連膽水都出來了,這才終於停了下來。
半晌,他人依然那樣趴在池前,一動不動,沒有起身。
幾個舞女便笑吟吟地上去,七手八腳,有攙他的,有摟他脖的,有要給他擦嘴的。
“王公子你怎麼了,吐完了,還不起來――”
“都他媽的給我滾!”
王庭芝不知為何突然暴怒,一把拂開了一個拽著自己的舞女的胳膊。
那舞女被他一掃,胳膊吃痛,驚叫一聲,摔倒在了地上,剩下幾人見他突然變臉,慌忙後退。
賀漢渚停在門口,帶他進來的唐小姐見他臉色凝重如霜,有些惶恐,小聲解釋:“賀司令,真不是我要故意留他,我昨天就勸他了,他反倒惱了,我也就不敢說……”
王庭芝趕跑了舞女,自己從池邊掙紮著爬了起來,才抬起頭,見賀漢渚大步走了進來,一愣,臉上隨即露出笑,朝他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
“四哥!你怎麼來了,你也來這裡玩兒――”
賀漢渚讓跟來的人把他弄到車上去,自己取了他外套,轉身就走。
王庭芝在車上就睡了過去,橫在後座之上,閉目,一動不動。
賀漢渚將他直接帶到家裡,弄到客房的床上。
這時梅香跑進房間,說曹小姐剛打來電話,問他幾點過去接她。
“說我有事,叫她可以自己先去,我晚些再到。”
梅香噯了聲,轉身走了。
賀漢渚勾了張椅子過來,坐了下去。
才五點多,外麵的天便暗了下去。
他點了支煙,抽到一半,床上的王庭芝忽然慢慢睜開眼睛,說:“四哥,我沒醉。你有事,忙去吧,不必耽誤。”
他的嗓音嘶啞,仿佛破了似的,十分難聽。
賀漢渚叼著煙,起身過去開了燈,走回來,從暖水瓶裡倒了一杯水,遞過去,說:“你想乾什麼?”
他的語氣溫和。
王庭芝沒接,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坐了起來。
“四哥,我心裡很難受,不說出來,我快憋死了。一直以來,我都把你看得如同我的親兄長。你也比我懂得很多事。我想問你一件事。”
“我真的不能去喜歡我喜歡的人嗎?如果我還是喜歡他,你會不會幫我?”
他望著賀漢渚,慢慢地問出了這一句話。
仿佛知道自己的荒唐,不待他回答,王庭芝搶著又道:“我都想好了,我有錢,我可以帶他定居西洋!這樣他就不會受到非難,我可以保護他一輩子……”
“你做不到的。”
賀漢渚突然打斷了他的話,神色隨了語氣,不複溫和,變得冷硬了起來。
“庭芝,我沒有權力阻止你去喜歡誰,但我勸你,你不要去招惹蘇雪至!”
王庭芝搖頭:“四哥,我知道我不該,但我真的很想去找他……”
“找她做什麼?說你喜歡她,要帶她遠走高飛?庭芝,你不小了,腦子該清楚了!你根本就不適合她!就算她真的是女人,你也不是她的良配!”
“為什麼!四哥你憑什麼這麼論斷我!”
王庭芝的神色變得激動了起來,從床上猛地翻身而下。
“我為什麼不能去追求我的喜歡?我也有這個權力的!四哥你為什麼攔我?是我母親讓你這樣的,是不是?你們都是一樣的人!”
他說完,大步朝外走去。
賀漢渚將手裡的水杯重重地頓到了床頭櫃上。
杯裡的水劇烈翻湧,溢了出來。
“因為你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你真的不清楚嗎?”
他的聲音嚴厲。
“她和你不是同道人!她需要的,是一個能給她相對安穩平靜生活的人,和她有著共同興趣的人。你有什麼?一個位高權重所以更需要維繼這一切的父親?一個注定要沿家族替你鋪好的道路走下去的出身?”
王庭芝停在了門後,背影僵硬,一動不動。
賀漢渚緩緩地吐了口氣,再次開口,語氣變得緩和了些。
“道不同不相為謀,交友尚且如此,何況是一輩子的人?庭芝,你為了她,衝動之下打死陸家兒子,我不能說你不好,甚至,我還可以激賞你的熱血。但憑熱血是不可能走完一輩子的。你是個聰明人,道理我不信你不明白,隻是你不願直麵罷了。你如果堅持你的所想,就要背叛你的出身,放棄現在的一切。”
“姑且不論你的家庭會不會允許,先問問你自己,你真有這樣接受烈火焚身的勇氣?真有直麵一切的能力,而不是什麼帶著你喜歡的人逃到國外去的可笑的懦夫行徑?”
半晌,房間裡再無聲息,隻有水淌落到地板發出的斷斷續續的輕微滴答之聲。
王庭芝終於慢慢地轉過了身。
“四哥,我真的不能去試一試嗎?我真的願意為了我的感情付出代價……”
“不能。”
賀漢渚的話冷酷而無情,就像他此刻說話的聲音。
“如果最後,你退怯了,你或許依然可以全身而退,但她不能。”
“她叫我表舅,所以我就對你直說,就算你真有能力去保護她,我也不希望你去招惹她。”
“我再說一遍,她和我們不是同類人!彆去打擾她現在的生活!”
王庭芝眼睛通紅,看著賀漢渚,半晌,啞聲道:“四哥你說的對,全都對,我過去二十年享受過的一切富貴和榮華,都是我的債,我得還。但我真的不甘心!這根本不是我自己想要的!四哥,我想知道,如果換成是你,你喜歡上了一個人,喜歡到了願意為他付出一切乃至你生命的地步,你會怎麼辦?難道你也會像現在無情阻止我一樣地阻止你自己?你真的會嗎?”
“我不可能會這樣。”賀漢渚神色平靜地道。
“庭芝你記住,這個世上,任何的感情,在利益的麵前,都是可以標價的。所以如果萬一哪天,我真遇到了你所說的,我會像勸你一樣地讓自己去執行。”
王庭芝定定地看著他,臉色灰敗,最後笑了起來,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他喃喃地道:“四哥,我知道了。是我喝醉了,我也該回京師了。這裡不是我待的地方……”
賀漢渚叫來司機,命將王庭芝送回去。又打了個電話,讓丁春山通知王太太的兄弟,派人來接王庭芝。
掛了電話,他轉身上樓,見妹妹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站在樓梯玄關口,睜大眼睛看著王庭芝離去的背影,神色驚訝而擔憂,就上去,安慰了幾句,說沒事,讓她不要擔心。
勸回了妹妹,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上今晚要穿的西裝,最後,手從衣櫃裡掛著的幾條領帶上掠過,扯出了十二小姐送的那條,對鏡係上,出來,走到樓梯口,腳步略略一頓。
曹小姐披著鬥篷,鬥篷的下擺,露出一段和他領帶顏色相配的紫色的華麗裙裾,打扮得極是美麗。
她安靜地坐在樓下的客廳裡,大約是聽見了他的腳步聲,抬頭看了過來,臉上露出笑容,站了起來。
賀漢渚快步下了樓梯。
曹小姐解釋:“我也不急著過去。聽小丫頭電話裡說你在家,所以我自己過來等你。”
賀漢渚頷首微笑:“有勞你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