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個渣滓,真正的渣滓。
剛來這裡的她,還有她的家人,把他視為可以照顧她的長輩。而他就這樣無恥地誘惑了她,一個比自己妹妹都大不了多少的年輕女孩。無恥至極。
白天,她在自己的陪伴下,在船上曬著暖陽,沉沉睡了半天。
這樣安好的時光,他能為她留駐多久?
賀漢渚定立在樓梯角落的沉沉黑暗裡,閉目,忽然想起德國老頭子經常對他說的一句話,祝你好運,上帝保佑。
他也曾對她說,她是上天給的女人。
上天給了,大約也就耗儘了他在女人上頭的所有好運了。現在他有足夠的力量,去保住這一份好運嗎。
他賀漢渚,終於還是引誘了這個名叫蘇雪至的年輕女孩,但他真的負責得起她的一生?
第二天,天沒亮,蘇雪至就起了床。
昨晚下半夜,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回來後又睡了一覺的緣故,她一直醒著。洗漱出來,穿好昨天送來的一身副官行頭,最後套上皮靴,到鏡前整理儀容。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漸漸走神。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賀漢渚在向她表白後的表現,尤其是昨晚,令她有一種強烈的撕裂之感。
說實話,在決定下火車回應他的求愛,跟著他回到這裡之後,她心裡最大的不確定,是擔心他對自己提出某種她現在可能大概還沒那麼快就能準備好的親密關係。
結果令她意外。
他克製。這當然是好事。但昨夜過後,他給她的感覺,已不僅僅隻是克製,好像有點回避了。
她感到愈發看不懂他了,雖然以前就不大懂。
以她從前的感情經驗來看,男人這樣,好像不大正常。
她從前長得也算過得去,上大學後,大概是那種所謂的校花,在橋牌社團裡認識了比她高幾級的前男友,後來作為搭檔去參加比賽,繼而慢慢有所往來。對方自身條件不錯,父親是私立醫院院長,他開始追求她,但她隻對學業有興趣,沒接受,直到他快畢業,再一次向她表白,說一直沒放棄,她有點感動,於是答應了下來。
她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平日一向高冷的前男友很激動,委婉地提出了同居的建議。
感情濃到一定地步,自然會有這方麵的渴求,希望身心合一。她當然知道。
結果沒有成功――她後來拒絕了,因為感覺自己沒法那麼快就能接受那一步。
這些是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了。
昨夜下半夜醒著時,她之所以忽然又回憶起來,是在作比較。
是她經曆的男人不夠多?連前男友那樣算是內斂的人,在確定關係後,都會有那方麵的提法。
而賀漢渚,難道屬於某種因為喜歡而克製,一夜過去,克製得越來越客氣,甚至令她生出一種他是不是後悔追求她的感覺的類型?
但怎麼看,他也不像是這樣的正人君子。
昨天一早她因不忍心他怏怏離去,毅然決定再次下火車,隻為回到他的身邊陪著他的不顧一切的心情也大打折扣。
她感到有些失落,更感覺不到他的熱情了。
難道是她答應得太快,他追到了她,覺得她沒想象好,所以連睡也不想睡了,後悔追求她?
要真這樣,她大概就是史上最短命的女友了。才一夜而已,就遭拋棄。
蘇雪至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自己束縛得平平整整的胸前,腦子裡胡思亂想,忽然聽到叩門聲。
她回神,出來開門,見他也已穿戴整齊,站在門口,打量了眼她,笑道:“不錯,很適合你!”
蘇雪至打起精神,讓他給自己看下傷處。
他走了進來,順從地脫掉了衣服。
蘇雪至拉高他的襯衫,檢查後背,指輕輕壓了壓傷處:“晚上回來,幫你拆線。”
他穿回衣服,邊穿,邊玩笑道:“有隨身的醫務官就是不一樣,好得這麼快。”
蘇雪至也是一笑,看著他穿衣,遲疑了下,道:“今天的閱兵,你看我真的合適去嗎?要是不合適,我可以不去。”
賀漢渚套著外套,聞言停了一下,看了她一眼,隨即笑道:“有什麼不合適?不是說想見你的室友嗎?”
蘇雪至也笑道:“說說而已。要是不方便,就不用了。”
賀漢渚道:“都說好了的。況且你留下也無事。一起去吧。”
蘇雪至不再開口,驅散心中雜念,下去準備好,跟著他出發去往北營。
北營出城二十多公裡,閱兵儀式早上九點開始,賀漢渚提早半小時到。
今天的場麵將會非常盛大,京師政要和各國公使幾乎全部到場,場地的安保做得極其嚴格,京師戍衛司令部負責,警察廳長段啟年配合。接近場地的路上,每隔五百米,就設一關卡。
到了北營外,賀漢渚讓隨行留在外,自己帶著蘇雪至,繼續開車往裡,端著槍的憲兵上前,認出他,方打開裹著鐵絲網的大柵,他入內,隨即領她到了軍醫處,讓她進去。
蘇雪至走到軍醫處外。
今天要接受檢閱的,除了傳統的步兵、騎兵、炮兵、工兵等兵種,為了彰顯與時俱進,還在最後特意安排了一個軍醫列隊。
這也是為什麼蔣仲懷他們現在還在這裡的緣故。隻剩半小時了,眾人正在做著最後準備,有的戴帽,有的打綁腿,還有的罵彆人錯拿了自己的東西,突然看見蘇雪至從天而降,驚喜不已,全都跑了過來,和她熱情招呼。
蔣仲懷更是喜出望外,衝了上來,伸手就要捶蘇雪至的肩,嘴裡叫她九仙女:“你怎麼突然來了?”
蘇雪至早有防備,知道要是被他捶中,下一步就是勾肩搭背,立刻後退了一步,避開他的拳,笑說自己隨校長參加完醫學大會,另有點事,就留下了下來,知道他們今天在這裡,所以過來探望一下。
她說著話,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眼身後。
賀漢渚遠遠地站著,背對著這邊。
蔣仲懷也看見了人,說:“他帶你進來的?你的麵子還挺大嘛!”
蘇雪至轉移話題:“你們怎麼樣,都還好吧?”
她不問還好,一問,全都訴苦,說還是她明智,當初沒被利誘,說是一個月,現在快過年了,還回不去,天天要跟那幫根本沒法講理的兵痞子打交道不說,還要操練軍陣,簡直是非人的痛苦折磨。幸好今天結束就能解散了。
“我上次還差點中了冷槍,現在想起來還後怕!”
“怎麼了?”蘇雪至急忙問。
蔣仲懷壓低聲告訴她,彆的地方他不知道,反正這個冬訓營裡,光是部隊番號,就不下六七個,分屬不同的管轄,平常訓練矛盾叢生。他剛到的時候,有天晚上,兩個營的士兵打了起來,他湊熱鬨跑去看,沒想到有人竟放槍,把他的帽子給射飛了。
“媽的,嚇得我當場差點尿!蘇雪至我跟你說,幸好你這回沒來……”
賀漢渚遠遠地立著,等了一會兒,扭頭,看了一眼,見那個叫蔣仲懷的湊到她耳邊,不知道在說什麼,嘀嘀咕咕。
他微微皺了皺眉,看了眼表,正要叫她回來,忽然對麵狂奔來了一個副官,認得是負責今日現場調度的軍事處處長董琦的人,便停了下來,問:“怎麼了?”
副官大口大口地喘息:“賀司令,不好了!出事了!第二營和第三營剛剛為了站位碰撞,打了起來,二營的人打死了三營營長,三營的在鬨。處長已經趕去調解了,但三營的人不乾,處長聽說你也到了,請司令你趕緊也過去!”
二營是王孝坤親信的人,三營隸屬於現任的副總統,而這個營長,也有些來頭,是副總統的一個親戚的兒子。
賀漢渚轉身匆匆要走,又停了一下:“人確定死了?”
“腦袋被砸,臉淤青,快沒氣了。現場有個軍醫,說活不成了!”
賀漢渚立刻扭頭:“蘇雪至!”
蘇雪至剛才人和蔣仲懷他們說話,注意力一直在賀漢渚這邊,忽然看見有人奔來找他,神色焦急,似乎出了什麼事,便一直看著,聽到他喊自己,立刻跑了過去。
賀漢渚將副官的話轉給她:“還有救嗎?”
蘇雪至初步判斷,應該是顱腦外傷引起昏迷,導致下呼吸道分泌物瀦留,無法自主呼吸。
“馬上去看看!”
今天閱兵的主場,是一個巨大的校場,參加的隊列,這個時間都已陸續到場,等在近旁的另一個場地裡。二營和三營在站位的時候,起了衝突,雙方大打出手,三營那個姓方的營長現在倒在地上,兩邊士兵劍拔弩張,附近隊列裡的士兵則紛紛趕來圍觀。
大總統等人現在應該就快到了,這裡卻出了這樣的大亂子。
負責今日現場調度的軍事處處長董琦極力彈壓著現場,下令無關之人全部歸位,調來憲兵,維持秩序,看見賀漢渚奔來,衝了上去,將情況簡單說了一下。
“二營的人先動的手,現在又失手打死人,三營不聽勸,在鬨……”
“弟兄們!還閱個什麼兵!彆人騎在頭上欺負就算了,營長還這麼活活被打死了!這就抬到台下去,叫大總統來評個理!”
他話音未落,身後,三營的人高聲喊叫,要衝出去,憲兵隊奮力阻擋。
賀漢渚推開憲兵,走了進去,喝道:“今天這樣的場合,我看你們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鬨事!”
帶頭的副營長見是他到了,一頓,隨即指著地上的人,悲憤地喊:“賀司令你也看見了,活活打死的,難道就這麼算了!”
蘇雪至提醫箱匆匆進去,命人散開,放平傷者,蹲到邊上,快速檢查了下。
符合剛才的判斷,脈搏已經感應不到,但還有微弱的心跳,呈假死狀。
現在當務之急,是先緊急處理一下,讓傷者恢複呼吸。
“去找根管子來!毛筆筆杆也行!快點!”
營房裡有文書房,很快取了過來。
蘇雪至摸準窒息者喉結下方氣管軟骨環之間的間隙,用刀切開一個小口,迅速擦乾湧出的血,握著筆管,直接插了進去。
傷者恢複呼吸,片刻後,原本已經停下的脈搏,又跳了起來。
“活了,活了!”
軍醫搭了下脈搏,大聲喊道。
周圍的士兵發出一陣嘈雜聲,三營的人紛紛又圍了上來。
氣管緊急切開術其實早就有了,但因為有一定的危險性,對位置不熟悉,或者操作不當,很容易誤傷血管,致死率很高,沒有得到推廣。剛才的軍醫或者未接觸過,或者不敢操作,都有可能。
蘇雪至站了起來,叫人不要靠近。
眾人紛紛看著她,停了下來。
蘇雪至叫取擔架,馬上將人送去醫院,接受進一步的急救,對賀漢渚說,自己同行,方便路上隨時觀察情況。
她對這裡頭的糾紛還不十分清楚,但隱隱有種感覺,這個人的命非常重要,不能死。要是死了,今天的這個意外,恐怕會變成一件大事。
賀漢渚凝望了她一眼,點頭,隨即低聲道:“我派我的人送你過去。”
董琦見人救活了,鬆了口氣,立刻照辦。
緊急處置完現場,傷者也被送走了,離九點不到最後五分鐘。軍營大門的方向,已經傳來一陣軍鼓樂的聲音。
他看了眼還被憲兵圍著的二營士兵,問賀漢渚:“司令,二營怎麼處置?”
賀漢渚道:“撤下,繳槍械,關起來等待處置!”
董琦有點猶豫:“這……王總長那裡要是問起來……”
“你說是我的意思。”
董琦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點頭,用力握住他手,感激地道:“多謝賀司令,今天你算是救了我一命!等今天的事過去了,我擺酒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