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應該就是他此番特意前來拜望的鄭龍王了。
精悍,深不可測,這是賀漢渚與對方四目相對之時,得來的第一印象。
但這條水上的龍王,此刻卻似乎有些虛弱,坐著,身上還覆了條毯子,見他進來,也沒起身,隻是臉上露出些許的淺淺笑意,朝他微微頷首,指了指擺在對麵的一張椅子,道:“失禮了,賀司令勿要見怪。請坐。”
他的聲音低沉,說話之時,看著他的目光溫和,完全不像是一個叱吒水路幾十年的江湖人物,倒更像是一位年長慈愛的長輩。
賀漢渚立刻便明白了,鄭龍王的傷情應該還沒痊愈,但也沒多問這種不該自己問詢的事,沒入座,而是上前幾步,停在其人麵前,恭敬地道:“上次承蒙龍王襄助,給了我天大的臉麵,我才得以順利解決關西之亂,平亂後,我想著回去之前,無論如何也當麵見龍王表謝,所以回來貿然再次求見。多謝大當家賜麵,請受我一禮。”
他循舊製,向鄭龍王鄭重行禮。
鄭龍王擺了擺手:“賀司令不必多禮,放個人,於我隻是一樁小事。況且關西的事,我前些時日也略有耳聞。你能這麼快就平亂,可見能力卓著,絕非凡人。賀司令你是胸有丘壑腹吞乾坤之人,此番有我沒我,於大局並無影響。客氣了,不必站著說話,請坐。”
他再次讓座。
賀漢渚終於坐了下去,簡單講述了下自己平亂的經過,最後道:“馮國邦在其中幫了大忙。倘若不是龍王放人,替我平白得他感激,他也不會這麼痛快就下了決心全力助我。”
“總之,我欠龍王一個天大的人情。無論是現在,還是往後,若有效力之處,請龍王開口,我雖不才,但必儘全力!”
賀漢渚說完,注視著對麵沉默著的鄭龍王。
他自忖與對方從無往來,更談不上有淵源――非要說淵源,那就是去年在出川的路上,王泥鰍救了自己。這樣說起來,還是自己先倒欠人情。
然而這回,他竟如此痛快地又替自己做了如此大的一個人情。
不弄明白,他怎麼安心回去。
不過在他心裡,也早略有考慮。
以他的推測,極有可能,鄭龍王是有事想要自己替他去辦。
所以,哪怕再歸心似箭,他也必須先回來再走這一趟。
其實這樣最好不過了。既能順勢結交這位平日沒有機會認識的西南水路之王,也能還掉人情――他一向最不願欠的,就是人情。
憑了感覺,他知船已停在了兩江交彙的龍頭江灣之中,江流變得湍急,船頭船尾雖落下了錨,但還是被衝得微微搖擺。艙頂的馬燈隨之左右搖動,光暈晃蕩,投在對麵鄭龍王的臉上,令其蒙了一層莫測的暗影。
賀漢渚耐心地等著對麵的人開口,片刻後,聽他緩緩道:“賀司令不必執著,鄭某是在還你人情罷了。”
賀漢渚一愣,旋即反應了過來,對上了鄭龍王投向自己的目光,沒接口,知他必還有話。
果然,聽他又接著道:“你對早年義王手下所謂鄭大將窖藏一事,應當不陌生吧?”
賀漢渚再次愣怔。
十幾年前,他的祖父和賀家滿門就是因為所謂的長毛窖藏而橫遭大禍,直到現在還有人認定他知道窖藏的秘辛。他怎麼可能會陌生。
他看著對麵的鄭龍王,忽然想起了傳言裡那個和自己祖父有過往來的姓鄭的大將。
眼前的這位鄭龍王,也姓鄭,又在自己麵前主動忽然提及這件舊事。
難道……
他緊緊地盯著麵前的鄭龍王,心臟飛快地搏跳了起來。
鄭龍王仿佛感應到了麵前這個青年人的所想,卻是神色如常,淡淡地道:“你猜得沒錯,我就是當年那個鄭大將的後人。我也見過你的祖父,那年我十二歲,令祖當時也很年輕,三十左右的年紀吧,官任監察禦史,受命來與我父斡旋,解救圍城人質。倘若賀司令你有興趣,我倒是可以和你說下我知道的一些舊事。”
賀家沒有私藏所謂的什麼長毛窖藏,這一點,賀漢渚絕對可以肯定。
但實話說,這些年以來,在他的心裡,也隱隱存了一個疑問。
祖父年輕的時候,是否真的如傳言所講,同情那位造了前朝反的義王手下鄭大將,暗中助力對方脫身,於是招致謠言,說什麼對方在事敗之際,將窖藏的秘辛托付給了他,最終,多年之後,官場傾軋,在有心之人的拱火陷害之下,終為賀家惹來了私通逆賊隱匿窖藏的滔天罪名。
但時間過去已經太久了,那時自己根本還沒出生。
他本以為這成了一筆糊塗賬,自己這輩子恐怕都沒機會獲悉真相了,沒有想到,今夜,就在這條船的艙裡,在他的對麵,竟坐著當年那位鄭大將的後人。
賀漢渚慢慢地坐直了身體,神情肅穆,道:“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