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局勢緊張, 軍事會議提早召開,天城各界原定要替賀漢渚的南征而舉辦的壯行酒會也取消了。當天上午, 他便乘著火車匆匆南下去往保定。
蘇雪至沒和天城的官商們一道擠著再去車站為他送行了。
所有的不舍和盼安,都已化在今早分彆前的叮囑裡。
他也對她說,他會早日回來。那就什麼都不必多想,等他就是了。
一周後,又是一個周末,傍晚,蘇雪至放下事, 早早回到城裡住的地方。
賀漢渚在離開前辦好了妹妹出國留學的手續。賀蘭雪將去往瑞士的一所醫學院就讀。船票也已訂好, 船期就在明天上午。
晚上她要和表哥一起去賀公館陪賀蘭雪吃飯,明早再送她上船。賀家司機和丫頭梅香會隨她一道出國陪伴。原本賀媽和老魯夫婦也想跟出去照顧她的, 但被她拒了,說他們年紀大了,不用這麼辛苦, 她已經大了,能照顧好自己。
葉賢齊已回了,人在屋裡, 聽見蘇雪至在外頭和他打招呼的聲音,喊:“過來過來,幫我看看!這樣穿行不?”
蘇雪至走到他房間門口,一看,他已脫了警察皮, 換了套西裝,正忙著對鏡梳頭, 一笑:“挺好的。怎麼,你想好了?”
隨著賀蘭雪出國日期的逼近, 她的表哥悶悶不樂,前幾天終於憋不住,跑到學校去找她,說也想去留學,讀他以前開了個頭的經濟學,問她覺得怎麼樣,支持不支持,又擔心他爹要是知道了,會不會又要打斷他的腿。
當然,這回他要去西洋了。
他怎麼突然又冒出這樣的念頭,蘇雪至當然一清二楚。
表哥其實人很聰明,就是定不下心性。他若真想重新留學,那當然是好事。
蘇雪至當時就說了兩點。
第一,希望他是真的想去好好求學,而不是純粹帶著彆的什麼目的出去。
第二,如果他想好,也決定了,她會幫他和舅舅說。
幾天過去了,看他又恢複了平日一派樂天的樣子,應該是下了決心?
葉賢齊說:“我想過了,還是先等你這邊學業結束,有個著落,我再出去吧。賀小姐有人陪著同行了,到了那邊也有人接應。表妹你就一個人,我不放心。”
蘇雪至有點感動:“其實我真的沒關係。表哥你不必考慮我。”
葉賢齊手一揮:“就這麼決定了!反正你也快畢業了,我的事,等等再說!這麼中途丟下你,我算個什麼哥?”
蘇雪至一笑,點頭:“也好,你再考慮清楚做決定吧。我回房了。”
她用自己的鑰匙打開了平日鎖著的門,走進去,見桌上的那隻藥箱好像挪了下位置,就問:“表哥,我房間你來過?”
葉賢齊嚷道:“對!上周末晚上,王公子大半夜的突然冒雨跑來找我,鼻青臉腫,人落湯雞的,好像還喝了酒,剛進來,一聲不吭,人就暈了,當時把我給嚇了一跳,我就開門進了趟你的屋,拿了藥箱弄醒他。等我出去給他叫了輛東洋車,回來,嘿,你猜怎麼著?他又走了!”
葉賢齊邊說,邊走了過來。
“……我當時是莫名其妙。前兩天聽手下人跟我說,天城飯店那天晚上出了事,他被人揍了一頓,腦袋都給踩在了地上,難怪……”
他搖頭。
“家裡突然倒了黴,還碰上這種事,一時想不開,也是情有可原。大概是心裡憋屈,又沒地去,把我當朋友,所以跑來找我吧……可惜我也幫不上啥忙……”
蘇雪至聽著表哥說話,拉開抽屜,取出之前就準備好的放在裡頭一個筆記本,還有一支鋼筆。
這是她為賀蘭雪求學準備的小禮物。
除了本子和筆,她還在裡頭夾了一張信卡,是她親手寫的臨彆贈語。除了幾條類似於小貼士的出國在外提醒,她還貼心地交待了兩件當麵不便說的女孩子之間的私密事。
第一是她告訴賀蘭雪,根據她的體驗,每月特殊的那幾天,需要的東西,可以用一種美國產的某牌子的醫用繃帶代替。這種繃帶的滲透力強大,夾上乾淨的藥用棉花,其舒適和衛生度,遠勝傳統的月經帶。
第二,她提醒妹妹,倘若日後在外,她遇到了喜歡的人,覺得可以和對方在一起,務必記得做好自我保護。這一點非常重要。
“你送了她什麼?還有張卡?你寫了什麼?”
表哥的腦袋立刻湊了過來,要看。蘇雪至啪地合上,朝外走去。
“小姐之間的秘密!沒你的事!”
葉賢齊嘀咕了一聲,跟了出去。
兄妹坐了東洋車來到賀公館,看見門口停著一輛汽車。門房老夏告訴他們,王公子來了,送彆小姐。
蘇雪至走了進去,果然,見王庭芝正坐在賀家客廳的沙發裡,正在和賀蘭雪說著話。
他理了新的短發,穿著一套軍裝,人顯得十分精神,也不知道說到了什麼,和賀蘭雪一起笑了起來,人看起來與一周前的晚上在天城飯店裡出事時的樣子完全不同了。正笑著,見兄妹進來,扭頭看了過來,停了說話。
賀蘭雪急忙跑到客廳門口迎接,告訴蘇雪至,王庭芝明天就要南下和她的哥哥彙合了,知道她也明天出發上船,特意過來看她。
葉賢齊已走了過去,和王庭芝寒暄了起來:“你那天晚上怎麼了!我叫了車回來,你又走了。”
王庭芝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笑著道歉:“那天晚上醉得厲害,出醜了,叨擾葉兄。”
葉賢齊和王庭芝的年紀應該差不多,估計同歲。蘇雪至也不知道這倆人什麼時候關係竟這麼好了,都開始稱兄道弟。
她看了一眼。
葉賢齊哈哈地笑,拍了拍他胳膊:“你沒事就好。嚇我一跳!是要入軍伍了嗎?”他打量著王庭芝的一身軍裝,“真好!剛才我差點認不出你了!要不我也去找表叔說說,乾脆咱們一起……”
蘇雪至咳了兩聲。
葉賢齊扭頭看了眼表妹,閉了口。
王庭芝沉默著。
賀蘭雪迎進蘇雪至,對王庭芝笑道:“庭芝哥哥,你也留下一起吃飯吧!”
王庭芝臉上露出笑容:“我還有事,飯就不吃了。明早我不能送你了,小妹你一路順風,祝你早日學成歸來!”
賀蘭雪知道他明天走,晚上應該還有彆的事,便也不強留了,向他道謝,又含笑點頭:“沒關係,祝你也心想事成!明天蘇少爺會送我的!”
王庭芝含笑點頭,和葉賢齊辭彆,最後轉向蘇雪至,目光落到她的臉上,頓了一頓。
見他整個人精神大變,猶如脫胎換骨,蘇雪至也替他感到高興,主動走了上去,笑道:“王公子你放心,明天我送賀小姐上船……”
畢竟他也是要上戰場了。
之前也不算完全沒有往來。當初她被賀漢渚“刁難”最困難的時候,他對自己的維護,雖然她不需要,但蘇雪至也還記著情。
正想再說一兩句贈彆的祝好之語,話沒出口,見他已經垂目,衝著自己點了點頭,略帶了點倉促似的,轉身便朝外去了。
蘇雪至感覺他似乎不大想和自己說話,猜測他或許是心裡還梗著上周那個晚上的事,覺著在自己麵前失了臉,畢竟那夜他真的極其狼狽。
她自然不勉強,便作罷,看著賀蘭雪和表哥一起送他,接著,兄妹和賀蘭雪一起吃了晚飯。
葉賢齊說他已經告了假,明天和賀小姐一起上船,可以送她到廣州,然後自己再回來。
出廣州後,船就下南洋,出馬六甲,再走蘇伊士運河入地中海,漂洋過海兩三個月,才能到達目的地。
賀蘭雪忙說不好麻煩他。
葉賢齊撓了撓頭:“表姑,你要是不嫌我這個人話多沒用,吵到了你,我真的沒事!”
賀蘭雪偷偷瞄了眼蘇雪至。
蘇雪至裝沒看見。
賀蘭雪咬了咬唇:“隨便你了!”
葉賢齊很高興,立刻湊上去,問她想吃什麼,說晚上回去了自己給她買,明天帶了上船吃。
賀蘭雪搖頭,說什麼也不想吃,神色有點黯然。
蘇雪至打發了表哥,自己陪著賀蘭雪上樓,看了下她準備帶出去的東西,將自己準備的禮物送給她。
賀蘭雪驚喜地摸了摸鋼筆,又打開本子,看見卡片,讀完,起先麵龐微微泛紅,低聲向蘇雪至道謝,說知道了,忽然,眼睛又一紅,撲到了她的懷裡,緊緊地抱著她,把臉埋在她的胸前,一聲不吭。
蘇雪至知道她的心情,抱住她,低聲安慰。
半晌,賀蘭雪慢慢地抬起頭,低聲說:“蘇姐姐,這麼多年了,我哥哥的生日,他自己從來都不記得過。去年他生日,我記得那天他回來得很晚,我給他煮了一碗麵,但後來,我和他吵架……”
蘇雪至柔聲道:“以後他的生日,我會替你記住的。我也保證,他生日的時候,我不和他吵架”
賀蘭雪用力點頭,又道:“我哥哥的脾氣不大好,他以後萬一要是又惹你生氣了,你不要不管他……”一邊說,一邊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蘇雪至替她擦去麵上的淚,笑道:“我不會不管他的。我會罵他的。我脾氣比他更不好。”
賀蘭雪噗嗤一聲,破涕而笑,又撲進了她的懷裡,抱了她片刻,終於說:“我心裡好過多了。蘇姐姐,我哥哥他幸好認識了你,這樣我走了,我也能放下心了。”
蘇雪至繼續抱了妹妹片刻,最後親了親她光潔的額,問晚上要不要自己留下來陪她。
賀蘭雪搖頭:“不用了,我沒事。蘇姐姐你現在很忙,我知道的。你也回去早點休息。”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了拍門聲,葉賢齊喊:“你們在說什麼呢!關起門來神神秘秘!表姑你真的什麼也不想吃?上次我給你帶的一口酥你不說好吃嗎?你還叫我再給你買!那是我在南市買的,跑了大半個天城!你要吃的話趕緊說,我現在過去,說不定還能趕得上,明早可就來不及了!我可告訴你,你現在不吃,下回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吃得到了!”
賀蘭雪臉有點熱,看了眼蘇雪至,頓腳:“他可真討厭!說得我好像很喜歡吃……”
蘇雪至忍俊不禁,過去打開門道:“你想買就趕緊去買!再嗦,怕真要關門了!”
葉賢齊想想也是,掉頭就跑了。
蘇雪至陪著賀蘭雪又說了一會兒的話,看看也不早了,賀蘭雪的情緒也恢複了過來,便也就放心了,約好明早的時間,隨即起身告辭。
賀家的司機明天跟隨賀蘭雪一道出國,今夜住在賀公館裡。賀蘭雪吩咐司機送蘇雪至回去,老夏打開大門,卻見門外那條路的對麵停了一輛汽車,車裡有個人,坐著仿佛在抽煙,見賀公館的門開了,下車,丟了煙,走了過來。
“庭芝哥哥?你不是走了嗎?”
賀蘭雪有點驚訝。
“我有句話想和蘇少爺說。順便送她回去。”王庭芝道。
賀蘭雪哦了聲,看向蘇雪至。
蘇雪至心裡不解,望了眼王庭芝,沉吟了下,便叫賀蘭雪進去,說完話,扭頭見王庭芝已經走了回去,替自己打開車門。
她隻好走了過去,上了車。
“是回醫學校嗎?”王庭芝問了一句。
蘇雪至應是,他便發車,朝著城北而去。
蘇雪至坐在車裡等了半晌,見他隻是開車前行,沉默不言,起先便也沒發問,耐心地等著。等出了城,汽車開在那條野道上,眼看快要到學校了,他還是不說話,終於忍不住了,問道:“王公子,你有什麼話?可以說了。”
王庭芝還是沒有出聲,繼續行路。
他將車開到醫學校的門口附近,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