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夜色濃重,車裡更是昏暗無光。
蘇雪至見他身影一動不動,再等片刻,悄悄皺了皺眉。
“你要沒話,那我走了。勞煩你送我回來。回去路上開慢點。”
她正要下車,忽然聽他說道:“你之前在船上救過我,我卻好像一直沒向你道過謝。這回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回來,所以向你道聲謝。”
他慢慢地扭過臉,看著蘇雪至。
蘇雪至一愣,沒想到他竟是對自己說這個。剛才心裡生出的那一絲不悅消散了。
“其實我真沒做什麼。”
她說道。
“當時在船上,真正救了你的人是賀司令。你完全不必和我這麼客氣。”
王庭芝的身影在夜色裡凝定著,一動不動,半晌,他忽然發出一道輕笑聲。
“是,”他微笑,“你說得很是。我沒有忘記,從來沒有。”
蘇雪至也笑了,真摯地道:“你能振作,我想你四哥應該會很高興的。我也一樣。”
他一笑,隨即再次陷入了沉默。
“那麼,祝你南下順利,早日凱旋!”
蘇雪至朝他點了點頭,道彆,隨即自己下車,走了進去。
她進了校門,無意間,回頭瞥了一眼,見汽車還靜靜地停在那裡,暗夜之中,輪廓模糊。
蘇雪至隻覺王庭芝的變化太大了。整個人,從裡到外,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
不過,家裡突然遭變,失了往日的護身符,一向高高在上的他能這麼快就重新站起來,願意腳踏實地去做事,還是上戰場這樣的事,說實話,難能可貴。
這樣已經很好了。
對他的這個變化,蘇雪至並沒多想。
現在她真的太忙了,無暇分心。
第二天上午,丁春山開車來接她,和她一道送走了賀蘭雪以及隨船的表哥等人。回來後,蘇雪至便心無旁騖,除了每天看報紙關注南北局勢之外,一心撲在了實驗室裡。
她和餘博士的工作在緊張和繁忙中有條不紊地推進著。一周後,他們的努力初見成效。在經過多次的失敗和試驗後,顯微鏡下,成功地在葡萄球菌培養皿裡觀察到了他們期待的一個白色的無菌圈。
這表示,他們獲得了一株能產生抗生素的寶貴菌種。
興奮的餘博士請蘇雪至給這株菌種起名。
蘇雪至將它命名為w一號。
w是去世了的吳博士的姓氏發音首拚。
餘博士沉默了片刻,向蘇雪至道謝,說:“我們還會有w二號,三號,四號……青鶴雖去,名卻不朽。他泉下有知,也當欣慰。”
實驗室的工作繼續推進。
分離獲得了寶貴的菌種,下一步,就是培養發酵。
現行的諸多菌種的培養方式,一般采用的,是固體表麵培養發酵法。餘博士也熟悉這種方法。但蘇雪至不建議采用。
她雖然不是專業的微生物學家,但也知道,青黴菌十分“嬌貴”,要求純種發酵,而表麵培養的培養基暴露在空氣裡,各種微生物會造成大量的汙染,很難控製發酵的過程和質量,即便產出,黴菌酵價往往也會很低,純度不具備提煉用作藥物的價值。
她建議試用液體培養基法。在固定的容器內,通入無菌空氣進行培養發酵。
沒有先例可循,蘇雪至也懊悔自己從前沒有詳細研究過關於青黴菌的製造工藝,現在一切隻能摸索著來。
青黴菌對於餘博士來說,是一種之前從未接觸過的新的菌種。在保存好母菌菌種並分彆進行固體和液體兩種培養方法的測試比較之後,他果斷地采納了蘇雪至的建議,全力進行液體培養法。
第一次他們培養了一百份,每份液體培養基約兩百毫升。在成功地接種後,接下來的時間裡,除了必要的外出,蘇雪至日夜幾乎都泡在實驗室裡,時刻觀察著黴菌的生長。
室溫三到四天後,培養基的表麵慢慢長滿了黴菌,四五天後,顏色變青,出現了金黃色的滴狀水珠。
這種水珠越多越好,表示黴菌沒有汙染,生長旺盛。
這種畫麵,落在蘇雪至的眼裡,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完美、最珍貴的一副名畫。
就算有人要拿蒙娜麗薩的微笑來和她換,她也不換!
她在興奮中渡過了一周,終於如願以償,將獲得的培養液進行冷藏,等待下一步的提取。
現在距離他們實驗成功,還有三步。
第一步,將青黴菌液和培養液分離,獲得純粹的青黴菌提取液。
第二步,測試藥性。
最後一步,冷凍乾燥,獲得結晶。
實驗室裡配有工業冷箱,冷藏保存不是問題。
在分離提取這個階段,餘博士和蘇雪至經過多次失敗之後,慢慢調整,這天,她將培養液的酸堿度調節至ph 2. 0,隨即加入醋酸戊酯,輕輕搖晃,使之充分混合。
蘇雪至期待的一幕,終於發生了。
含有青黴素的醋酸戊酯浮上了表麵,和下層的菌液徹底分離,涇渭分明!
之後就順利了,在餘博士的指導下,用 ph 7. 0 的蒸餾水反複提取,數次過後,木炭脫色,□□再提煉,最後溶於無菌水。
至此,提煉終於完成,他們獲得了第一份純粹的實驗室青黴素液。
興奮歸興奮,蘇雪至心裡其實也十分清楚,用實驗室的這種方法獲得的青黴素,效價不會很高。
這是現在世界上第一份人工實驗室培養獲得的純青黴素。沒有現成的用於檢定的標準品,但以她的估計,每毫升應該不會超過四五十個牛津單位。
離可以批量工業生產,距離還非常遙遠。
接下來,他們需要更多的研究,獲得更多的優良菌種,擴大規模,增加專業人員,提高製造工藝,以便進入量產。
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
獲得了這一管液體,邁出這第一步,就是一個巨大的勝利了。
實話說,雖然幾個月來,餘博士一直在儘心儘力地工作,但他對於蘇雪至一開始向他描述的能救治敗血症這種在當代被認為是絕症的所謂抗菌素,其實還不是很相信。
直到這一天的到來。
這是這一年的五月底,陽光明媚,靜靜地透進實驗室的玻璃。
蘇雪至戴著手套,對幾隻試驗用的在幾天前被注射過葡萄球菌的家兔,進行青黴素液的靜脈注射。
這樣的靜脈注射,進行了兩天。
第二天,原本已因細菌感染而奄奄一息的兔子,奇跡般地好了起來,無一例外,全部都在籠子裡跳來跳去,十分活躍。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預期,但餘博士還是被眼前的一幕給震驚到了。
他閉著眼睛,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喃喃地說:“小蘇,我到現在還是不敢相信,我們竟然真的做出了這樣神奇的藥!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現在的許多醫學上的絕症,都將能得到有效的救治……”
蘇雪至微笑道:“是,這就是我們的目標。我們接下來的工作,就是繼續研究,提高工藝,以便在將來的不久可以實現量產,讓它走出實驗室,實現它問世的真正意義。”
餘博士激動不已,點頭:“是,你說得很對!但我們需要擴充技術人員,還需要化學家,需要一個更大的場地!”
“我會考慮搬遷實驗室的,搬到更合適的地方去。至於人員,你從業多年,若有你認為合適的,你給我名單。”
餘博士答應。
當天晚上,蘇雪至打電話給丁春山,約他見麵之後,告訴他,自己有搬遷實驗室的打算,需要一個偏僻、安全,麵積足夠大的地方,問他能不能想法子幫忙,找一個這樣的地方。
丁春山一口答應,說自己立刻去辦,有結果就告訴她。隨後他取出一封信,恭敬地說:“賀司令給您的信,今天剛到的。本來我今天就想來找您。”
兩個多月了,蘇雪至收到了他的信!
蘇雪至也不知道丁春山到底有沒懷疑自己和賀漢渚的關係,見他表情嚴肅,一本正經,她自然更加嚴肅,更加一本正經,接了過來,向他道謝,等回到了寢室,關上門,拉了窗簾,這才迫不及待地看起了信。
賀漢渚先向她報平安,問她有沒想他。隨後,告訴了她一個她完全沒有想到的意外消息。
是個不好的消息。
賀漢渚說,他先前收到了一封來自她母親葉雲錦的信。葉雲錦告訴他,鄭龍王上次受傷之後,身體有點問題,遍請名醫,但收效甚微。因為不便直接找女兒求助,所以寫信給他,請他幫忙尋個醫術精湛的西醫,再去診治一番。
他收到信後,照葉雲錦的意思,沒告訴她,而是私下聯係了魯道夫。魯道夫趕過去,前些天回來,回複他,經過他的診斷,病人因為外傷感染,轉成了心肌炎,所以持續發熱,久病不愈。這種病無藥可治。他已儘力,十分抱歉。
賀漢渚最後說,無論她如何看待這件事,他都將尊重她的意願,但考慮再三,最後還是覺得應該將這個消息告訴她,由她自己決斷,而不是一直隱瞞下去。
蘇雪至看完了信,呆了一下。
外傷感染引發的心包炎、心肌炎等症,在戰場的傷兵身上十分普遍。在現在,青黴素問世之前,也屬於絕症的一種,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七八十。個體最後能否挨過去,完全依靠自身的抵抗和免疫。
蘇雪至立刻就想起了實驗室裡剛培養出來的青黴素。
那就是救命的藥!
從他信裡的描述看,鄭龍王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加上他的年齡,讓他現在長途輾轉來這裡接受治療,這是不可能的。
隻能是她帶著藥品趕回敘府。
但是……
如果她攜帶藥品回去,就有個儲藏的致命問題!
青黴素對熱極不穩定,提取後,除非短期內用掉,否則,必須經過冷凍乾燥變成結晶,才不致喪失效力。
而凍乾設備現在非常稀缺,即便在國外,最好的實驗室,也是一機難求。
去年實驗室剛成立的時候,她就通過傅明城,向一家經營進口醫療設備的洋行訂購了一台。承運人就是傅氏的船。
當時的說法,是要至少半年之後,才有可能到貨。
蘇雪至立刻起身,跑出去找到校長助理,拿了辦公室的鑰匙,衝進辦公室,往傅家打了一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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