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長澤看了一圈, 發現這明顯是正在上朝,除了有正指著他鼻子罵的大臣,還有一堆圍觀的, 以及, 一個暴怒的皇帝。
“放肆!!!”
皇帝的確是很生氣,這也很正常, 哪個皇帝被人說昏君會不生氣的。
他一把將桌子上的硯台甩到了地上,氣的麵色鐵青:“朕聽誰信誰,還輪不著你來置喙!!”
皇帝都生氣了, 臣子哪裡能不跪。
於是嘩啦啦,底下的臣子們跪了一排。
紀長澤從善如流的跪下,一邊抓緊時間看記憶, 一邊觀察著周圍人的臉色。
幾乎一半的臣子在發現他看過來的時候都會給他一個憤憤的視線,而剩下的一半則是懼怕的低下頭不與他對視。
看來原主應該是挺記仇的。
紀長澤看了記憶, 發現原主不光記仇, 還不知道記恩。
原主,一個貧窮小山村裡出生的讀書人。
家裡就他一個獨子,所以父母將他視為全部, 父親幾乎是拚了命的掙錢供他念書, 最後積勞成疾過世,全靠著母親紡織來供他念書。
本來, 母親的供養也撐不住太長時間, 但原主在參加詩會的時候因為貧窮被同窗嘲笑時,讓一位大儒撞了個正著。
大儒年少時也是因為貧窮險些沒能繼續進學,見了原主就有了惻隱之心, 再一考察,發現原主十分聰慧, 就更加惜才了。
他將原主收為徒弟,帶到了自己府上,教他念書,帶他學武,每個月還給他發月銀,簡直當成了親生兒子一樣培養。
有了這樣一個大儒師父,原主的困境自然解決,家裡的老母親不需要再辛苦的沒日沒夜紡織,自己也不用操心錢財。
原主就這麼順順利利的在大儒的培養下茁壯成長著,大儒夫婦對他視若親生,還將獨生女許配給了他。
人生贏家就是這樣了。
原主對外是個儒雅的讀書人,雖然官位不高,但因為背後有大儒,官場上的同僚對他也十分友好,對內,他是妻子貼心溫柔的丈夫,又是十分尊敬大儒的好弟子。
如果就這樣過一生的話也不錯,可惜,後來發生了變故。
大儒有個同胞妹妹,在宮中是貴妃,貴妃所出之子也一向很受讚譽,雖然年紀不大,卻十分有勇有謀,敵國來侵略,皇帝派貴妃之子去平息紛亂。
最後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敵國是被打敗了,貴妃之子卻不是以英雄的身份回來,而是被押送入京。
這個最被人看好的皇子,謀反了。
所有人第一反應都是不相信。
於情於理,這位皇子都沒道理謀反。
他出身好,自身也足夠優秀,宮中沒有皇子能與他比擬,而他年紀也小,那皇位,明眼人看了就知道以後絕對會是他的啊。
他沒必要這樣做。
這事一出,許多老臣求皇帝嚴查徹查。
就連這位皇子的競爭對手,同父異母的其他皇子們,都不相信他會謀反。
可皇帝卻堅信著這一點。
並且,還得出了皇子的舅舅,也就是大儒也在協同皇子謀反。
大儒被下獄。
這下炸了鍋了。
也許皇子對於民間百姓來說隻是一個名詞,但大儒,他在許多讀書人心目中可是有著非同一般的地位。
他們相信那樣的大儒不可能會乾這種事。
就在四處都為大儒求情,為皇子求情,希望皇帝都能夠徹查的時候,大儒被帶到了朝堂上,他也是個烈性的,在朝堂上,被皇帝指責是亂臣賊子的時候,一頭撞死在了柱子上。
他死後,原主帶著【大儒與皇帝的謀反通信】,【大義滅親】了。
大儒的唯一嫡傳弟子/獨生女的丈夫/情同父子的存在站出來確定了大儒的罪狀。
不管有多少人不相信,至少從輿論上來說,當原主站出來後,已經死去大儒的罪就這麼定死了。
他快要臨產的妻子焦急之下從老家往這邊趕的時候聽聞了丈夫誣陷父親的噩耗,孩子早產出世,因為是早產,所以直接是個死胎,就地掩埋後趕回來時,一切都是定局了。
大儒死,皇子被圈禁,皇帝很“仁慈”的表示,罪不及家人,既然大儒已經以死謝罪了,那麼大儒的家人他就不計較了,於是,在“仁慈”的皇帝照拂下,大儒家沒有被抄家,妻女也沒有被連累。
自然,無論是紀長澤還是原主都明白,放過那對母女根本不是什麼仁慈,隻是在大儒死後,為了平息那些讀書人的怨氣和憤怒,做出的自以為是善良的決定。
他知道自己錯了,但皇帝是不會承認自己有錯的,所以他身邊就需要原主這麼一個時時刻刻提醒大家他沒錯的人。
原主一步步平步青雲,走在了權勢的高峰,想要討好昏庸的皇帝對他來說很簡單,隻要時不時罵一罵自己那死去的師父,踩一踩師父的狼子野心,皇帝自然會龍心大悅。
靠著這一點,原主順利走上了高位,如今才年紀輕輕,就已經是二品尚書令。
雖然是個文職,但也是手握實權,因為大部分情況下,他說的話皇帝都會聽。
與朝堂上的春風得意相比,原主的宅院生活就不太好了。
雖然當初是賣師求榮了,但原主也不是真的一點臉都不要的,更何況他賣了師父要的是仕途,他和皇帝都清楚,那些書信往來根本就是莫須有的,隻不過因為他是師父身邊最親近的人,所以讓他來揭開能堵住一部分人的嘴罷了。
如果原主在賣師求榮之後對師妹師娘翻臉無情,那所有人都會知道,他就是這樣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那麼當初他拿出來的那些信件真假自然也就會被人懷疑了。
隻有他對著師妹師娘十分好,擺出一副“我不是為了榮華富貴才害死師父,而是師父他真的做了謀反的事,我隻是忠君愛國這才大義滅親,師妹師娘我會好好照顧你們”的樣子來,才能讓人抓不住把柄。
於是哪怕原主再怎麼想要把礙事的兩人遠遠送走,也還是不得不擺出做小伏低的模樣來,小心伺候照料。
甚至為了維持深情.人設,連個妾都不敢納。
自然的,深知自己丈夫/父親為人的師娘師妹肯定不會原諒他的。
在原本的人生裡,原主幾乎把奸臣能做的事都做了,排除異己,禍害忠良,為禍一方百姓,幫著皇帝做他想做但又會被罵的事。
一係列騷操作下來,這對君臣成功把國家給作死了。
在國家破滅逃亡的時候,原主想起了後院的妻子,他忍受了對方這麼久,現在都不用偽裝了,還用裝什麼,他親手提刀進了後院,殺了妻子。
妻子身邊的陪嫁見證了這一幕,連夜逃走,卻被原主發現,原主發現她逃走的方向不是城外而是城內,心裡起了疑心,追蹤在對方身後,卻得知了一個秘密。
當初兩人的孩子並不是死胎,而是妻子在得知了他誣陷大儒後,害怕連對著如師如父的父親都能出手的原主,會連親生女都不放過。
尤其是,流著她一半血脈的親生女。
絕對不能讓這個孩子跟在那樣的父親身邊,這是妻子生下孩子後的第一個想法。
當時恰巧與妻子是手帕交的閨中密友也是要往京城去,動了胎氣來借女醫,女醫回來後,遺憾的告知她,那位生下了個死胎。
妻子立刻想到了狸貓換太子的法子,她打發了親信,那位手帕交本就與她交好,也知曉她如今的困境,咬牙答應了她。
於是,兩個孩子互換,死胎被好好埋葬,兩人的親生子卻是被手帕交帶去撫養。
妻子的陪嫁之所以往城內跑,就是聽說了叛軍圍住了那家府邸,想要去救出她們。
她彆無他法,被原主逼問,就想到了讓原主來救。
好歹,好歹是親生女兒啊。
可惜,她低估了原主的狠心程度。
在知道隻是這樣一個自己根本不感興趣的秘密後,原主對於正在不停哭求自己的陪嫁十分不屑。
如果是兒子,也許他還會看在自己的血脈上救一救。
但女兒?
等到他逃出去,生多少個都行。
在說出這樣的話之後,他就被憤怒的陪嫁殺了。
原主一身武藝,卻死在一個陪嫁手下。
倒不是對方武藝多高深,隻是他從沒想過,這樣一個卑賤的哭求自己的下人會有膽子殺了他。
這就是原主的結局,可以說是把一整個國家玩完了,毀掉了無數人的家庭後,再被痛痛快快的一刀斃命。
現在的時間線,是原主正在進行著奸臣該做的事:陷害忠良。
葛州大旱,當地知府上書朝廷求援,朝廷遲遲沒有動靜,百姓們沒得吃喝,成了流民,一大批人靠著步行走到了京城。
還有兩個月就要聖壽,皇帝期盼這個日子已經期盼了很久,本來正高高興興準備過生日,突然京城裡就湧入了這麼多的流民,頓時龍顏大怒。
關鍵吧,他生氣也不好生氣。
因為葛州知府給他遞了折子,說了希望朝廷能夠給予救援,隻不過皇帝當時正在打算給自己建立行宮,國庫空虛沒那麼多錢,本來建立行宮就足夠吃力了,要是給予支援,那他的行宮絕對沒戲。
隻不過是大旱而已,熬一熬不就過去了,等到下雨了不就好了,連這麼一點事都要向朝廷求救的話,那還要知府做什麼。
皇帝心底十分嫌棄了一番知府後,就把折子放在一邊,當做沒看到了。
結果現在事情搞成這樣,這麼多百姓跑到京城裡來,他就算是生氣,他總不能去說“對,是啊,是我的錯,我不該不管你們”。
本朝皇帝的確是個昏君,但他是昏君就不代表他不知道明君是什麼樣的。
乾著昏君的事,卻十分想要做明君的皇帝,可不就是因為這個,才會一直不停的乾了昏庸的事後又推到彆人頭上,然後假裝自己很無辜嗎?
這次的災民來到京城,需要人背鍋的時候,惹出亂子的皇帝自然是不想自己來背的。
於是,作為皇帝身邊最給力的狗腿子,原主立刻表示葛州知府這事辦的不行,大旱就應該向朝廷求援,他半分動靜都沒有,還管不住這群流民,導致民不聊生,應該將知府問罪。
皇帝當即表示了肯定。
可他們君臣二人想要混淆真假,朝中不少大臣可不是瞎子。
算算日子,大旱的時候,那個知府的確是向朝廷遞折子了啊,而且還是加急,一連遞了三道呢。
說不是來求援的他們都不信。
這種情況下,硬是要去問罪知府?
何況葛州知府曾經有過不少佳績,出了名的愛民如子,這樣的人物,你說他會枉顧百姓性命?反正他們不相信。
朝廷上開始各種爭辯,剛剛指著紀長澤鼻子罵的那個大臣就是相信葛州知府的。
誰都知道這是皇帝在甩鍋,但他們不能罵皇帝。
於是,這不就隻能罵一罵跟皇帝狼狽為奸的奸臣了嗎?
上麵站著的皇帝見底下跪了一地,到底還是想要個明君名聲,不合適直接把為葛州知府的人宰了,於是深吸一口氣,強忍著怒意道:
“此事乃是葛州知府之錯,無須再爭辯。”
這話一出,原本安安靜靜跪著的大臣們又著急起來。
“陛下……”
“陛下不可啊……”
“葛州知府在外素有清名,若是陛下不分青紅皂白就治了他的罪,該讓天下人怎麼想。”
“陛下……”
皇帝臉色越發難看,如果不是他還想要個好名聲,底下這群向著其他臣子說話的,他簡直恨不得一刀一個。
就在眾人紛紛上言的時候,一個違和的嘲諷聲響起:
“因葛州知府之失,讓這麼多百姓流離失所,背井離鄉,各位不想著要如何去安置這些百姓,倒是先替他分辨起了對錯嗎?”
正在努力為葛州知府說話,試圖勸說皇帝改變心意的大臣們臉綠了。
如果說他們對上麵坐著的皇帝是又氣又急,隻恨國君不是個靠譜的話,那麼對紀長澤,大部□□形正的臣子就是瞧不起了。
賣師求榮!奸臣!佞臣!小人!人渣敗類!
這些話放在紀長澤身上都是說輕了。
那位指著紀長澤鼻子罵的大臣氣的猛地站起來,又是一個手指頭指了過去:“你也配談安置百姓?!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如今每天都能餓死一批人,那是誰的錯?!”
被他指責的紀大人倒是老神在在,半分心虛和愧疚都沒有,隻撫了撫袖子,衝著對方一笑:“誰錯誰對重要嗎?劉大人你就算是把十個八個罪人拽到百姓們麵前,那也不是他們想要的,災民,想要的是糧食,住處,大夫,劉大人你口口聲聲說本官是奸臣佞臣,倒是不知道您這位愛民如子的忠臣,為那些災民做了什麼呢?”
劉大人麵色一怔:“若、若是當初接到折子就能給予救助,如今災民也不會這般。”
上麵坐著的皇帝臉色一變。
當初接了折子不搭理的人是他,這不就是在指責他嗎?
一些精明的朝臣也聽出了這話下意味,紛紛神情一變。
糟了。
劉大人怕是今天要逃不過此劫了。
就在皇帝鐵青著臉要開口時,一嗤笑聲打斷了他。
“笑死人了。”
紀長澤毫不掩飾對劉大人的嘲諷與不屑,抬抬下巴:“我說,劉大人,你是真的糊塗還是在裝糊塗?”
“口口聲聲說我是小人,顯得好像你多麼愛百姓一樣,可你做的事不還隻是不痛不癢的,你什麼都沒為百姓做,既沒有給他們吃,也沒有給他們喝,他們想要的田地房屋,你一個都沒給,哦,你做了彆的,你在罵本官。”
“啊,都說本官是小人,那罵小人的人,又是什麼呢?忠臣?不畏懼奸臣威脅的好人?劉大人,你若是想要個好名聲,你倒是去做一些好人好事,幫幫災民,安撫安撫百姓,不去做這些而是來罵本官,不就是想通過罵本官得個忠直名聲嗎?”
劉大人聽得簡直目瞪口呆,越聽越著急:“你!你!你胡言亂語!我何曾這般想過!我是為了天下蒼生!為了百姓!!”
“哦?為了百姓?”
那俊美無雙,穿著一身紅色官服的紀大人笑的更厲害了:“好啊,劉大人,不如來跟本官,本同僚們,跟陛下說說,你罵了本官一通,百姓得到了什麼?”
“一粒米?一壺水?還是一床舒服的被褥,或者,一個遮風擋雨之處?”
劉大人哆嗦著唇,指著紀長澤,指了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見此,紀長澤滿意笑了,轉身對著坐在龍椅上的皇帝作揖,直起腰時,臉上已然滿是肯定;“陛下,看來劉大人並不是為了災民才來責罵微臣,而隻是私人恩怨呢。”
“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本來氣的想殺人,那位劉大人都上了他的死亡名單了,現在眼見著紀長澤把人一頓懟,就好像是把對方的臉皮都摘下來扔在地上踩一樣,龍心大悅,大笑出聲。
“劉卿,你年歲不小了,莫要如此執著意氣之爭。”
“我!微臣!陛下!!!”
“陛下。”
紀長澤見劉大人還想要解釋,直接插口過去:“依著微臣之見,既然劉大人如此心懷百姓,為災民而憂愁,不如這次賑災之事,就派給劉大人吧。”
“相信劉大人如此愛民如子,必定會好好行賑災之事,安撫好京城外災民的。”
這話一出,原本還想著幫劉大人說話的其他大臣頓住。
雖然說賑災是一件苦差事,又辛苦又不討好,但如果是劉大人去做此事的話,定然不會發生那等吸災民血的事。
紀長澤這樣提議肯定是想要讓劉大人吃吃苦頭的,可也許對一心想要為百姓做實事的劉大人來說,去賑災反而可能還是他所願。
他們猶豫下來,不知道該不該出來說話。
畢竟按照以前的情況來看,如果不是劉大人去,陛下定然會派他信任的人去。
可陛下他信任的人,九成九都是佞臣啊!
要是那些人去了,彆說賑災了,不把那些災民再脫一層皮就不錯了。
劉大人也明白這一點,他本是滿腔怒火,此刻聽了這話,怒火刷的就全都下去了,緊張的握緊拳頭,生怕皇帝不答應。
皇帝的確本來打算派自己信重的人去。
不過賑災是個苦差事,這個家夥管不住嘴巴,去吃吃苦也好。
“既如此,就讓劉卿去。”
這話一出,紀長澤甚至都能聽到周圍不少人鬆了口氣的聲音,可見他們平日裡被皇帝虐的有多慘。
“那葛州知府,瞞而不報,導致災民湧聚到京城,著此等大罪,諸位愛卿想想,朕要該如何定那家夥的罪?”
這怎麼還是要定罪?
一些大臣心累得不得了。
他們已經不打算去管皇帝扣下折子不搭理這件事了,但皇帝能不能彆一個勁的把罪名往彆人身上扣。
葛州知府為人仗義爽利,為官又清廉愛民,在他治下的百姓一向很安寧。
如此好官,如果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被治罪,那也太冤了。
皇帝倒是沒打算直接把人殺了,畢竟名聲不錯,要是就這麼殺了,他也很擔心他的名聲。
“念在他以前做官也算得上是忠心愛民的份上,抄家處斬就算了,到底也曾經是個不錯的官。”
這次,還不等他們說話,紀長澤就已經先開口了。
“陛下,您對葛州知府太過仁慈了,他的罪之大,若隻是單純的問罪,也未免太對不住被他害的百姓了,微臣提議,不如將葛州知府捆綁在葛州刑場之上,任深受他其害的百姓辱罵丟棄雜物,十天過後,若是他死了,那便是百姓們不要他活,若是活著,陛下就赦免他。”
嗯?
這個法子……
皇帝有些猶豫。
他拿不準自己最寵信也最能為他排憂解難的臣子在打著什麼主意,索性揮揮手:“朕有些累了,去休息會,此事再議。”
說完,他到後殿去了。
紀長澤都不用太監來請,直接自己就去了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