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上, 靜室中。
段新鈺與二妮相對而坐。
聽完段新鈺這幾年的經曆, 二妮又是震驚,又是心疼,又是感慨,滿腔複雜心緒在她心間一一浮現, 末了, 她緊緊攥著段新鈺雙手, 眼角含淚, 激動地語無倫次:“隻要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
段新鈺也沒想到,她還以為當年一彆,兩人再沒有機會見麵了, 不曾想……
她回握住她的手, 久久凝噎,半晌,她突然想起什麼, 問:“對了,二妮, 你怎麼會在京城?而且好似……”她上下打量她, 遲疑著說,“好似穿著宮中的衣服。”
二妮身子一僵,初見的震驚與喜悅褪去後, 留在心間的隻有……滿滿的遲疑與糾結, 她所厭惡痛恨, 這幾日一直糾纏於她心間,卻讓她無法放得下的遲疑糾結與痛苦。
她慢慢鬆了手,勉強笑兩聲,解釋說:“你,發生意外後,過了約莫半年,村子裡突然來了一隊人馬……”
說到這裡,她突然頓住,大抵是想到了當時的場景,她神情慢慢恢複成漠然,仿佛是看破紅塵的淡漠,又仿佛是哀莫大於心死的悲戚。
“當時我家裡人要將我嫁給一個六十歲的老頭,我自然不肯,原本想連夜逃出去,但村子裡人人勾連,我剛逃出兩步遠便被抓了回去。”她嘴角緩緩勾起,泛起幾絲嘲諷與冷笑。
“我被關到了家裡,整日吃不飽,穿不暖,還要經受他們一不如意就拳打腳踢的行為。”
段新鈺猛然攥緊手,心臟因二妮的話而高高掉起,又悶又難受,不由自主伸出手,重新握住了二妮的手。
二妮看她一眼,眉眼漸漸轉為柔和。
“當時,那隊人馬來到村子裡,村子裡所有人都好奇聚集了去,我就趁人不備逃了出去,誰料到,中途還是被人發現了,我就拚命跑,拚命跑,後來體力不支昏倒了,昏倒之前,我似乎看到了一雙鞋子。”
“那雙鞋子的主人,就是太子殿下。”
說到這裡,二妮頓了下。
段新鈺睜大了眼睛。
“紅豆,我現在在太子殿下身邊當值。”二妮突然又開口。
段新鈺遲緩地點頭,“我猜到了……”
“我當時已經在家裡待不下去了,於是我就求了太子殿下,求他帶我走,哪怕讓我做個燒火丫頭,我都不願再在那個家待上一刻。”說著這話,二妮定定地望著段新鈺,眼裡閃爍著段新鈺看不懂的糾結與痛苦。
段新鈺愣愣地,還沒從二妮現在在太子殿下身邊當值這件事的震驚中回神。
二妮盯著她,過了許久,她偏過頭,眼神虛虛地落在遠處的賣包子小攤上,蒸籠裡的包子圓圓潤潤,還冒著熱氣,熱氣隨著清風嫋嫋上升,虛無縹緲,她張開嘴,嗓音也似那嫋嫋上升的熱氣般虛浮縹緲。
“紅豆,你見過太子殿下嗎?”
神思從漫無邊際處收回來,聞聽此言,段新鈺道:“自然見過。”
不止見過,還有過幾次交集。
二妮回過頭,看她,眼裡閃過驚異,似乎覺得她見過太子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不過上次她就見太子殿下好似將疑似紅豆的人送進了鐘粹宮,再加上段大人還是太子的老師,這麼想來,說兩人沒見過才是匪夷所思。
隻是……“你心裡,沒有其他感觸?”二妮試探著問。
“什麼其他感觸?”段新鈺疑惑,太子殿下確實是人中龍鳳,當世俊傑,但也不需要她有什麼特彆的感觸吧。
二妮望著她的神情愈加複雜了。
“瓊枝姐姐,你談好了嗎?時間不早了,咱們真該抓緊將東西送去崔府,而後快些趕回宮了。”小太監在外麵催二妮。
二妮猛然回過神,“對,我該去崔府了,太子殿下吩咐我給小羊送點東西。”
段新鈺站起身,“那你快去。”又笑著說,“小羊是個可愛的孩子,無怪太子殿下也喜歡她。”
二妮跟著彎唇笑了兩下,“殿下常說,他如果有個女兒,他女兒也該像小羊……”
倏忽,二妮定住了,她望著空中一點,整個人怔怔的。
段新鈺疑惑問道:“太子殿下也有個女兒?”
不過想想太子殿下的年紀,有個同小羊一般大的女兒也沒什麼可驚奇的。
她剛放下心,卻見二妮突然瞪大眼睛看她,眼睛瞪的大大的,恍如見到鬼一樣,“紅豆,你的孩子……今年該四歲了吧。”
段新鈺愣愣的,“對。”
孩子出生即長一歲,如今圓圓可不就四歲了。
二妮傻傻地望著她,外頭又傳來小太監的催促聲,“瓊枝姐姐,我的小祖宗哎,你還沒好嗎?敘舊推到改日可好?殿下該在宮裡等急了。”
她慢慢將滿腔思緒收到內心深處,好似收回了漫天飛絮。
“今日先聊到這裡,改天我們再約個時間好好聊聊。”
“好。”段新鈺雖然也不舍得,但是她知道二妮現下在太子身邊當值,萬事馬虎不得,說到這個,她突然想到,兩人邊往外麵走,她邊問:”剛剛聽那位小公公稱呼你為,瓊枝?”
二妮點點頭,說:“自從離了村子,我就改名為瓊枝。”
改了名,也意味著與過去告彆。
依依不舍與二妮,不對,瓊枝告了彆,段新鈺腳下不停,欣喜萬分地抱著圓圓去找清鈺。
她將見到二妮,現在改名為瓊枝的事跟清鈺說了,清鈺果然很驚詫,過後還笑著跟她說現在蔡家莊唯一讓她放心不下的二妮姐也來到了京城,她終於可以徹底放下心了。
段新鈺笑笑,卻沒回答。
除了二妮,蔡家莊的記憶中還有一位她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的人。
那邊,瓊枝將東西送到崔府,半刻沒停留回了宮。
今日,太子殿下在東宮。
她端著盞茶盞,悄步走進去,小心翼翼將茶盞放到桌邊,而後站在旁邊,靜靜無聲地凝視殿下,凝視他濃黑而堅毅的眉毛,凝視他微垂如撲扇般的眼睫毛,挺直白皙的鼻梁還有輕輕抿著的薄唇。
不知過了多久,相益彰抬起頭,看她,眉眼仍舊淡漠,沒什麼表情,“怎麼?我臉上有東西?”
瓊枝回過神,她柔和地看著他,笑:“好像許久沒這樣在殿下身邊侍奉了。”
聞言,相益彰嘴角揚起一抹淺淺的弧度,“你不是立誌於要為女子謀福利?”
因著家庭的遭遇,這兩年瓊枝一直致力於幫助同她一般遭遇的女子,前段時間就是聽聞蒙山附近有個女子因此跳河自殺了,因此她才離京數月。
瓊枝低下頭,笑笑,“隻怕以後,沒有福氣再侍奉在殿下身邊了。”
相益彰看著她,挑眉,“你想要出宮?”
瓊枝搖搖頭,卻沒多說,她盯著光滑的木質地板,心裡喃喃,就讓自己再放縱幾天,幾天過後一定會將紅豆的事情說與殿下。
屆時……她也不會出宮,她要留在宮裡幫助紅豆,紅豆傻乎乎的,心地又善良,如果沒有她在身邊幫襯她,她一定會被彆人欺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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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和段新鈺相認後,瓊枝便時常出宮找她玩,段新鈺將她帶到父親和母親跟前,隆重給他們介紹,段夫人立即高看她一眼,還叮囑瓊枝就把段府當自己家,什麼時候想過來住就什麼時候過來。
眼看段大人與段夫人對段新鈺都挺好,瓊枝放下了心。
段新鈺還將瓊枝介紹給慧姐兒,不過並沒說她們原本的關係,隻道兩人一見如故,雖然隻認識兩天卻跟認識了二十年似的。
不過兩人確實已經認識二十年了啊。
崔慧儀自然認得瓊枝,過後悄悄跟她說,瓊枝性情冷淡,很少與人溫和交好,又因她乃太子親信,沒人敢輕易得罪她,因此對於她能跟瓊枝相熟,甚至一見如故表現出了極大的吃驚。
段新鈺自然不會解釋她跟瓊枝的淵源,隻笑著看著她不語。
段新鈺對於能再見到瓊枝十分振奮,連帶著對那位有距離感的太子殿下都覺得親近不少。
這日,她照舊同瓊枝約會完,回去的路上想到這段時間有些怠慢圓圓,心裡不覺有愧,就在路上買了許多小孩子的玩物,結果剛拿著玩物興衝衝跑回家,卻不妨見到哭得直打嗝的圓圓,以及鐵青著臉,胳膊上捆綁了一圈紗巾的清鈺。
段新鈺丟下手裡的東西撲上去,著急忙慌,“怎麼了?這究竟是怎麼了?”
她手指顫抖著摸上清鈺滲著血跡的胳膊,嗓音顫抖,“清鈺,這是誰傷的你?”
蔡清鈺安慰她,“沒事,姐,不過被小孩子咬了一口,不礙事,你快去哄哄圓圓,圓圓被嚇壞了。”
段夫人在旁邊歎氣,“清鈺沒多大事,大夫已經包紮過了,用的宮廷禦賜的雪痕膏,不會留下疤痕。”
段新鈺將圓圓抱到懷裡,圓圓立即緊緊攥住她胸前的衣服,哭得更用力了,段新鈺心疼的心臟抽抽的疼,她問:“這究竟怎麼回事?”
段夫人看了蔡清鈺一眼,說:“清鈺,你儘管說,你彆擔心,舅母肯定為你做主。”
蔡清鈺猶豫了會,眼見圓圓哭得讓她心揪著疼,這才一五一十將事情說了出來。
原來,今日,蔡清鈺帶著瑞哥兒出去玩,兩人正在街上閒逛,卻見陳王迎麵走來,懷裡還抱著個珠圓玉潤的小孩子,陳王望著懷裡的孩子,表情分外溫和。
她腳步頓住,當即就想抱著瑞哥兒轉身躲開,結果剛走沒兩步身後響起了陳王詫異中含著驚喜的聲音,“清鈺。”
蔡清鈺無奈,隻好轉身應付陳王,兩人閒聊了會,陳王見懷裡的霖哥兒一直瞪著圓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蔡清鈺,還以為他是喜歡清鈺,立即就要清鈺抱抱霖哥兒,蔡清鈺自然不樂意,推拒著不想抱,陳王卻以為她是害羞,還逗她霖哥兒是喜歡她所以才想讓她抱。
兩人推拒間,不知是不是霖哥兒被嚇到了,他竟然一下子撲到清鈺身上,死死咬住了她胳膊,霖哥兒死死咬住她胳膊,還囈語罵道:“胡逆精。”
小孩子牙口軟,其實清鈺並沒有覺得很疼,隻是她和陳王都被霖哥兒這種行為驚呆了。
瑞哥兒一聲震天哭,順手將手上的東西狠狠砸向霖哥兒,東西磕到霖哥兒額角,將他額角磕破了層皮,霖哥兒鬆了口,立即嚎啕大哭。
陳王與蔡清鈺這才回過神。
陳王一把將霖哥兒抱回懷裡,焦急地撫摸他額角的血跡,同時眼神陰陰地看向瑞哥兒,看那眼神恨不得當即將他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