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林如海沉下一口氣,平複心緒,恢複往日玉樹臨風翩翩佳公子的模樣,揮揮手:“不關你事,將碗撤下去,我略躺躺。”

常安把空碗端在手中,想要離去又擔心他會不會又做什麼捶胸頓足的傻事。

林如海趕了一回,常安不情願的咕咕噥噥離開。

“要是多帶幾個人就好了。”

林如海此番乃是跟著書院的蘇大學士進京遊學,同行還有三名同窗。

夫子尚且樸素,他林如海現在隻是一秀才出身,其餘三人都有舉人功名,鋪張奢靡,讀書的名聲要也還不要?

幾個書童裡老爺專門挑他,常安覺得自己肩負重任,不由把腰杆又挺直幾分。

林如海沉沉睡去一整日,傍晚行船在京郊商港停靠,第二日便可進京。

常安來說今天晚間在岸上用,林如海披衣服梳洗,棄舟登岸。

一家民家小館,聊勝於無,店中打點得整潔,臨岸的雅座,蘇大學士和同行的陳香和錢牧已經到了,陳香看著江景,錢牧則眯眼捧著一個冊子,不肯放過一絲讀書的時光。

蘇大學士見林如海穿的不如平日在蘇州富貴,身量瘦高,一眼看去,清雋文弱,眼底透出憐惜,對常安道:“京中比不得蘇州,天更冷,給你家公子多穿衣裳。”

林如海頷首躬身謝過,才落座,就有人搖著扇子飛也似的走過來,風風火火在他對麵坐下,倒杯茶水往下灌。

此人名叫蘇哲,和‘一門三學士’的蘇轍念起來一樣,但差著一個字。

蘇哲也生有一副好樣貌,他是蘇大學士的堂族孫輩,大約同賈母和寧國府的賈珍一樣的關係,今年正好加冠之年,乃是同窗之中與林如海年歲最相近的人。

林如海記得前世蘇哲高中他前一科的狀元,才華橫溢,意氣風發,當年蘇哲衣錦還鄉金榜題名,蘇州府花枝柳巷的娘子們擠破頭隻求狀元郎贈詩一首,一時間蘇州城的薛濤箋‘洛陽紙貴’。

蘇哲恃才傲物,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狀元公的稱呼三年還沒叫熱乎,這樣一個驚才豔豔張揚恣肆的公子,最後卻不知怎的落罪天家,闔家流放。

江南官場提及此人,皆諱莫如深。

蘇哲見林如海麵色似有氣血不足之相,衣衫低調簡樸,打趣道:“知道你年紀小,麵皮薄,你家中隻得你一個獨苗,到京中有什麼不適,莫要逞強。”

蘇哲言語鮮活,不似陳香和錢牧,一個三十有五,一個三十有八,成婚早的錢牧,兒子都有林如海大了,除了文章之事,怎麼能聊到一處?

林如海點頭謝過,轉頭和身畔的錢牧搭話:“錢兄,這冊子雖小巧,字跡過小未免傷眼。”

蘇哲也笑道:“昨日我還在勸錢兄,奈何冊子上抹了蜜,他舍不得放下。”

一副西洋鏡可不是個便宜數目,榮國府上下,也就賈母和賈赦手上各有一架,林如海覺著自己保不齊要為錢牧把水晶眼鏡預備上。

店小二挨個上菜,勉強能夠入口,眾人用餐之後各去歇息,隻等明日到港進京。

翌日晨起,船家起錨,行船兩個時辰,便至京港磨,船隻絡繹,他們的船磨蹭蹭一個躲時辰才能靠岸,還未下船,就有個管事模樣的人上船來和眾人作揖道惱。

“不巧得很,今日有欽差過路,諸位的車馬要從另一處走。”

林如海讓常安去幫忙攙扶蘇大學士下船,跟著領路管事從港口西麵的小巷離開。

馬車之上,蘇哲與林如海共乘,他用扇子挑開車簾,窗外販夫走卒,絡繹不絕。

蘇哲笑笑:“可見欽差還念著幾分百姓,咱們江南地界,碼頭上的百姓怕是都被趕走咯!”

馬車慢慢悠悠往前走不得幾步,又一隊人馬過路,他們隻得停在原地讓路。

蘇哲一路疲憊,頗不耐煩,“不是說隻讓欽差大人的路,怎麼還有車馬?”

跟車的小廝見爺們臉色不妙,賠笑解釋:“公子,欽差大人走的那段咱們已經過了,這一回大約是哪戶王公侯爵一大家子出去燒香拜佛,家大業大的,故而人多了些。”

蘇哲攤開扇子扇風,一輛馬車裡擠著兩個男子,著實有些逼仄。

“這些人家女眷燒香拜佛,就是找個由頭出來透透氣,不然一日日關在院子中,豈不是悶出病來?京中不如我們江南,踏春賞秋,端午龍舟,女眷們出門的機會多幾回。”

林如海接著蘇哲的話便是長篇大論,他當孤魂野鬼那會兒,縱使榮國府有個大觀園,至多是一個大一點的囚籠。

蘇哲聽他說得有理,不好繼續抱怨,隻把扇子猛扇幾下,企圖一絲清涼。

林如海看著一溜馬車擠擠挨挨走過,打頭那一架,描金畫鳳,十分奢華,圖樣眼熟。

“似乎是……保齡侯府?”

可惜了。

若是榮國府出行,興許發妻賈敏此刻就坐在某一輛馬車中。

前世這個時候,他和賈敏還沒訂婚,林家與榮國府交情甚淺,雖是思念成疾,礙於禮法,又如何得見?

哐當一聲脆響,藏青油頂的馬車窗紗木格掉了,露出公府嬌娘一張小臉驚惶,小娘子眼疾手快,用手中的團扇將窗口堪堪遮住。

跟車的嬤嬤慌忙將窗上繩索一拉,卷起的蓋布垂落,一道倩影被擋得嚴嚴實實。

轟隆一聲,一道驚雷在林如海腦中炸開。

十年生死兩茫茫,他與賈敏所隔何止十年?

不過短短一瞬,雖是一張稚氣的臉,刻在骨子裡的容顏,林如海怎麼可能認錯?!

“大爺!大爺你怎麼……”

常安隻覺有人從馬車中竄出來,定睛一看,竟是自家大爺。

莫不是馬車憋悶,大爺止不住要嘔吐?!

林如海呆呆看著賈敏馬車離去的方向,頹然邁出兩步,掖下眸中一點淚,被揚起的塵土嗆得彎腰猛咳幾聲。

半晌才道。

“無事,車上悶得慌,下來透氣。”

常安小心攙扶著搖搖欲墜的瘦弱公子上車。

突然馬車後傳出淒厲的尖叫。

“殺人了,公府老爺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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