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挑眉,“喲,居然有人跟我說謝謝。我還以為你會覺得我說謊,讓我這臟手彆碰你兒子呢。”
“大家能活著就很不容易了。”
林諾帶著趙光複進門,從僅剩不多的錢裡拿了一半出來給女人,“謝謝。”
“這是買斷錢?”
林諾搖頭,“你的手受傷了,這些是買藥錢,但是我身上錢也沒幾個,隻能分出來這麼一點,你不要嫌棄。”
從一個不要命的癮君子手裡搶下來一個孩子。
那絕對不是一間輕鬆的事情。
就不說彆的,趙光複嚇得那麼厲害,當中肯定有過激烈的撕扯,這才讓女人受了傷。
林諾說得誠懇,女人卻好似聽到了什麼可笑的話。
嫌棄嗎?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讓她彆嫌棄。
她白了林諾一眼,轉身砰地一聲,關上了門,錢也沒拿。
林諾無奈,隻能將錢再拿回來,帶著趙光複出門,用這些錢買了一些藥放在女人門口,這才帶著趙光複搬家。
他們的東西不多,人過去就行了。
丹尼爾的房子雖然不在富人區,但是也在一個比較安全和警署更為負責的區域,總之比魚龍混雜的小旅館好太多了。
林諾和趙光複剛走到。
隔壁王媽出來倒水看見了兩人,驚訝的說道:“你們是在隔壁做工嗎?”
林諾見到王媽也很驚訝,沒想到火車上的一點緣分,還能延續到今天。
林諾笑了笑,“我在丹尼爾先生的照相館工作,因為沒錢租房子,丹尼爾先生大發慈悲讓我們住他的房子,用打掃抵房租。”
“丹尼爾先生啊,那可是個大好人啊,他和我們大少爺是好朋友。”
“請問大少爺是?”
“大少爺啊。”
說起這個,王媽可精神了。
“我們家大少爺紀行昭啊,那可是C城師範大學的國學教授,鼎鼎有名的,這c城裡誰見了他不稱一聲先生,就是張督軍見了我家大少爺,那都是不敢怠慢的啊。”
林諾眸光一動,這麼巧啊,師範大學,趙忠海不就在師範大學當學生嗎?
王媽說到紀行昭,那真是與有榮焉,“我家大少爺,三歲識字,十六歲就出國留學,一十歲就已經是咱們c城師範大學數一數一的國學教授了,不僅如此呢,大少爺在新城日報上發文,還受到過中央國民政府的表彰呢。”
“那是好厲害啊,不像我,也就識得幾個字,在我們鄉下已經算是很厲害了。”
林諾笑著低頭,對趙光複說道:“光複,你聽見了嗎?以後要向這位紀行昭少爺學習,努力讀書,爭取當一個了不起的人。”
“嗯。”
趙光複用力的點頭。
聽到林諾讓自己兒子拿自家大少爺當榜樣,王媽就更高興了。
王媽笑嗬嗬的說道:“以後咱們也算是鄰居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開口。”
“謝謝王媽媽。”
王媽倒了水也不耽誤林諾和趙光複搬家了,她自己個兒進了屋。
屋內,紀老太太正在訓斥自家大兒媳婦潘如雲,也就是火車上三寸金蓮的女人。
紀老太太說道:“如雲啊,你說說咱們搬到c城也兩三日了,這行昭不進你的門,你就要想想辦法啊。”
潘如雲低垂著頭,“娘,是兒媳不中用。”
“唉。”紀老太太歎氣。
當初她身體不好,以為自己熬不過去了,所以就想著給行昭娶一房媳婦,讓媒婆說了潘如雲。
這潘家雖然家道中落,但也算得上書香門第,不算辱沒了行昭啊。
哪裡料得行昭根本不樂意,也不回家成親,她無奈就隻能找了遠方表外甥代替行昭拜堂。
誰成想,行昭知道後更生氣了,愣是一年都沒踏進家門一步。
沒有辦法,他們這才從老家坐了火車過來找行昭,希望行昭和如雲兩個人能玉成好事。
可是,行昭一回家就發了好大的脾氣,到現在每天寧肯睡書房都不肯進如雲的房間半步。
這可如何是好啊。
紀老太太唉聲歎氣,愁得頭發都全白了。
她說道:“如雲啊,你要想想辦法啊,你是行昭的媳婦,他不主動,你就要主動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要早日為紀家開枝散葉,明白嗎?”
潘如雲眸光微動,“兒媳知道了。”
晚上,紀行昭回來,剛剛在書房坐下,潘如雲端了洗腳水過來,“相公。”
潘如雲將洗腳水放在紀行昭腳下,“妾身伺候你梳洗。”
說著,她卑微的跪下。
紀行昭後退一步,“不用,你不用這麼做。”
潘如雲抬頭,一雙水眸楚楚可憐,“相公,我是你的妻子。”
紀行昭無奈,他揉了揉太陽穴,指著一旁的椅子,讓潘如雲坐下。
潘如雲不動,“相公不坐,我不敢坐。”
紀行昭隻能坐下,潘如雲這才坐下。
昏暗的燈光下,紀行昭看著潘如雲那將身體遮擋的嚴嚴實實的舊式女子裙子下的三寸金蓮,有種悲涼之感。
三寸金蓮,女子五六歲時用布條開始裹腳,要先洗腳,然後撒上防止感染的藥粉,將腳趾頭一個一個的向腳底彎曲,再用布條縫緊,為了避免腳部潰爛,每三天放開一次,然後再重複這個操作,直到一雙好好的腳變得扭曲變形。
紀行昭心念一動,看著潘如雲的腳問她,“裹腳的時候疼嗎?”
潘如雲一怔,不明白紀行昭問這個乾什麼,但還是誠實的點頭。
裹腳當然是疼的。
但是這是每個良家婦女都需要經受的,娘說過隻有三寸小腳才能嫁個好人家。
不裹腳的女人不是貧賤,就是下賤。
而也正是因為這三寸金蓮讓紀老太太一眼相中了她。
潘如雲對此很滿意,她感覺自己的辛苦付出總算有了回報。
紀行昭歎了一口氣,“以後在家裡就不用裹腳了,可以放開,讓它自然生長。”
“怎麼可以這樣?”
潘如雲當下大驚失色,“相公,裹腳是祖宗的規矩,是傳統,不能丟。相公,以後切不可再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聞言,紀行昭沉默了。
潘如雲是舊式教養下長大的,她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女子需要裹腳,需要三從四德,需要侍奉公婆,需要以夫君為天,不可逾越。
他能理解,但是不能接受。
紀行昭默然許久,也思考了許久之後,對潘如雲道歉道:“潘小姐,前兩日很抱歉冷待了你,但是我那並不是與你生氣,隻是氣母親沒有經過我的允許自作主張,你我之間並沒有任何許諾,兩個人在此之前也並沒有見過麵,我想我們的婚姻並不作數,這一點你能和我達成共識嗎?”
“相公,你要休了我嗎?”
潘如雲手裡捏著一張繡帕,放在心口的位置,“相公,我們是在母親見證下拜過天地行了禮的,我已經是紀家的人了,女子最當守節,如果你休了我,那如雲……如雲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說著,潘如雲心碎成渣,幽幽落淚。
“你不會死路一條。”
紀行昭努力糾正潘如雲那死節的想法,“潘小姐,大清已經亡了,現在是民國,是新時代,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沒有休妻一說,隻有離婚,平等的離婚。我的意思是,我們之間並沒有真正的婚姻,也沒有登記,隻是母親擅作主張辦了婚禮,你不是我的妻子,我也不是你的夫君。我們之間可以平等相處。
當然,你的家族可能是一個比較保守封建的家族,如果你擔心離開紀家之後回到娘家,他們會將你沉塘,你可以一直住在紀家。你也是書香門第出生,自小讀過書,我會認你做妹妹,送你去新式的女子大學讀書,將來畢業之後,你也可以出去工作,和我一樣當老師,靠自己養活自己。如果你生活遇到了困難,你是我的妹妹,紀家也不會坐視不管,如果你遇到了真心喜歡的人,沒有娘家出嫁,也可以從紀家出嫁,我會為你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
紀行昭覺得自己為潘如雲考慮得已經很全麵了,那簡直是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
甚至連她以後的生計都考慮到了。
可是潘如雲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她感覺自己整個世界都坍塌了。
她身子一軟跪在地上,“相公,如雲到底做錯了什麼,你告訴我,我會改的。你不要休棄如雲。”
“我沒有要休棄你。”
紀行昭努力解釋,“我是希望你能走出去,和其他人一樣去讀書,讀大學,出來工作……”
“可是,良家婦女怎麼能拋頭露麵?”
潘如雲流著淚說道:“娘說過,拋頭露麵的女人,要麼是貧賤之軀,要麼是勾欄下賤。如雲是好人家的女兒,怎麼能做那樣的事情。”
“這樣的想法是錯的。”
紀行昭再度解釋道:“現在是新時代了,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男人可以出去工作,靠自己的雙手去賺錢,女人也可以。”
“可是,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高高的,男人又怎麼會和女人平等呢?相公,這不對。”
“男人和女人都是人,隻要是人就是平等的。”紀行昭說道:“1902年,蔡元培先生在上海創辦愛國女校,時至今日不論是女校,還是男女共校,已經有無數女學生接受新式教育,參與社會勞動,youxing,示威,為ge命而戰鬥。1924年,伍智梅女士與何香凝、居若文、沈慧蓮等女士,共同創辦了廣東貧民生產醫院,救助無數貧苦百姓。這些學生,女人,她們對於國家,對於民族的付出絲毫不比任何男人差。
潘小姐,如果你覺得上海女校,伍智梅女士對於你太過遙遠,也太過陌生,我和你說,在我所在的師範大學,就有不少女老師,其中教數學的周問靈老師數學造詣頗深,是從y國留學歸來的大家,她所教育出來的學生已經超過千人。在c大師範,所有的學生老師都尊重她,喜愛她。”
紀行昭看著潘如雲,目光堅定,“潘小姐,我不強求你此時此刻就能理解這些,但是我希望你給自己一個機會,走出去看一看,隻要你願意,我會動用我所有能動用的關係,將你送入C市女校,但是你首先要答應我,放足,這是第一步。”
“相公。”
潘如雲聽了紀行昭的話,抓緊了手裡的繡帕,仿佛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一般說道:“如果你喜歡那位周老師,我……我可以讓她進門做妾室。”
紀行昭無奈了。
他說了這麼多,但是潘如雲好像一句都聽不進去。
是,他知道潘如雲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這樣,十幾年的耳提麵命,讓那些早該被淘汰的東西植根在她的心裡根深蒂固,不是輕易可以撼動的。
可是,那種無法交流,雞同鴨講的感覺還是給了他很大的打擊,讓他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是啊,對這樣的人,他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她明白並理解他的想法呢?
“相公,你要是不願意委屈了周老師,如雲願意做平妻。”
“算了。”
紀行昭歎了一口氣。
根深蒂固,長期馴養,他不能太操之過急,期待著一場談話就能改變一切。
隻是,這樣的對話太令人窒息了。
紀行昭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從書房走了出去,來到丹尼爾的屋子透氣。
秋日,晚風微涼。
丹尼爾院內的梧桐樹落滿了院子。
他站在樹下,看著手裡的西服外套突然覺得自己十分可笑。
他在做什麼?
期待著一場對話就讓潘如雲改變嗎?
他能做什麼?
他連自己的母親都說服不了,還狂妄的放言想改變世界。
世界真的能被渺小而又卑微的他所改變嗎?
國土淪喪,封建複辟,中山先生被趕走,國民政府爾虞我詐,c大師範院校內也不可避免的被政治影響,校長苦苦支撐。
他感覺自己站在黑暗之中,四處銅牆鐵壁,或許有微弱的光,他好像能看到那微弱的光,他也想抓住那些微弱的光,可是每當他伸手,那光就會從指尖溜走,仿佛從來不存在似的。
反反複複,無限輪回。
到底路在何方?
到底怎麼做才能改變這個世界?
他們堅持的這一切,真的有希望嗎?
丹尼爾坐在院子內,擺弄著自己的相機,“紀先生,你每一次碰到問題,總是想太多,問題就是問題,這個問題是這個問題,你不能總把它延伸到其他問題上,如果你總這樣做,這樣想,你的煩惱會多得上帝都拯救不了的。”
紀行昭苦笑,“也許吧。”
這時,林諾端著兩杯茶給兩個人。
她答應以工抵扣房租,自然該做的事情都要做到。
不過丹尼爾並不希望林諾把自己當成一個傭人,他接過茶杯之後,說道:“林,我和紀先生都是朋友,隨意就好,你回去休息吧,明天正式上班。”
“嗯。”
林諾點點頭,將另一杯茶遞給紀行昭,這才離開。
林諾回到房間,趙光複已經睡下了。
月亮當空正好。
月華灑落在院子裡,落在紀行昭落寞的身影上。
林諾不可抑製的想起了小旅館隔壁的女人。
女人的眼睛充斥著絕望和嘲諷。
那種絕望是一種溺水沉入幽深海底的絕望,對這個世道並沒有報任何希望。
是啊。
換了她,在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麼樣的時候,在發現自己的處境如此悲哀,隻能靠賣yin苟延饞喘,卻連嫖資都要每月交給警察署三分之一當保護費的時候,她能不絕望嗎?
紀行昭此刻大抵就是如此吧。
堅持太久,會累的。
累了,就會懷疑。
而偉大的人,懷疑之後還會帶著懷疑繼續堅定的走下去,然後或死在黎明之前,或與太陽一起迎來新生。
但,如果,在最累最懷疑最動搖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們,他們堅持的未來,黎明之後的太陽是那樣的燦爛明亮,至少這條路走得不會那麼累吧?
第一天,林諾上班,負責接聽電話,登記顧客預約信息,幫助拍攝任務,為顧客挑選服裝換裝等等。
等下班時,林諾借口教孩子讀書,找丹尼爾先生借了一些草稿紙,一根鋼筆。
晚上,趙光複坐在窗邊學習寫字,一一三四開始。
林諾則開始寫。
一本穿越的。
一個叫路光明的戰士,他死在戰場上。
死前,他看著天上的太陽想,可惜,看不到勝利了。
然後他永久的沉睡在了屍山血海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
他以一個幽靈的身份在一顆樹下醒了過來,附著在女孩阮楠竹祖母交給她的老銀手鐲上。
這個世界,陽光明媚,高樓大廈。
他驚呆了。
他問阮楠竹這裡是哪裡。
阮楠竹看著他身上那民國時期染滿鮮血的軍裝說道:“新華國,你守護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