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怕陸廷鎮,章之微不怕。
章之微的學校是他選,房間是他挑,她人生中用的第一個衛生巾是他遞過來,她不能了解陸廷鎮的情緒,但她知對方不會害她。
可陸廷鎮並不若她愛他那樣喜歡她。
章之微又委屈又期許,陳媽在廚房中燉湯,她年紀大了,耳朵不如之前靈光。章之微腮上掛淚,直戳戳地講:“陸老板想給你挑妻子呢。”
陸廷鎮握住她手,未置可否:“不是已經被你嚇走?”
他掌心發硬,硌得章之微有些手痛。章之微心裡發酸,又聽陸廷鎮說:“好了,彆鬨脾氣,過些時日帶你出去逛逛,如何?”
章之微仰臉看他,問:“是陸叔叔帶侄女,還是你帶小女友?”
她的脾氣就是這樣倔,隻要陸廷鎮不依不點頭,她就一個勁兒地和他耗下去。
陳媽在煮湯,煨出來的香氣慢慢地擴散出,馬上是聖誕節,窗子開著,隱約能聽到有人在放讚歌。
陸廷鎮說:“小女友。”
章之微開心極了,雙手勾著陸廷鎮脖頸,湊過去吧嗒一口親上他臉頰,他不抽煙,身上氣味乾淨好聞。似乎喜歡沒有道理,沒有道理地想要與對方親近,沒有道理地想要黏糊糊地和對方在一起,就像落在奶粉裡麵的糯米團子,章之微抱住陸廷鎮,臉貼他胸膛,隻聽他一聲歎息。
陸廷鎮信守承諾,說在章之微學成歸來前不會動她,便真的不曾碰她分毫。
無論章之微如何明示暗示,陸廷鎮都定得住。陳媽在的時候,章之微多少還收斂些,不可能在她麵前對陸廷鎮做什麼,但在私下裡,或是窩在他懷抱中讀書,或是和他一塊兒看電視,章之微的手都不算淑女,這裡摸摸,那兒捏捏,有時候忍不住隔著一層襯衣下嘴咬,陸廷鎮被她咬到又好氣又好笑,捏著她下頜。
“讓我看看,究竟長了多少利齒,”陸廷鎮食指探入口腔,“牙還沒長全,就想造反?”
章之微言之鑿鑿:“太太說了,有些人天生不會長智齒,她就沒有。”
陸廷鎮未置可否,鬆開手:“她不如你聰明。”
章之微不免有些沾沾自喜:“你誇我聰明!”
他先前分明說過,自己愛聰明的。
陸廷鎮喜愛聰明的人。
章之微=聰明。
所以,陸廷鎮喜歡她。
章之微要申請商科,這也是陸廷鎮給她定的求學道路。她自己心無定性,時而喜歡這個,時而又喜歡另一樣。條條大路寬廣,陸廷鎮為她選擇最平緩的一條。預備念商科的人頭腦都靈活,章之微數學好,邏輯也高,一想到這點置換關係,她高興到恨不得貼在對方身上,雙眼亮亮,重複:“你知我聰明。”
“若你也算聰明,天底下再無蠢人,”陸廷鎮說,“誇不得。”
章之微才不在乎,她喜歡從平日的瑣碎中湊出點東西讓自己快樂。陸廷鎮說了她一句聰明,那就是誇她,她自己為此欣喜雀躍,要依靠在陸叔叔懷中睡一覺才能好。隻可惜陳媽那邊煲好湯,聽見腳步聲,陸廷鎮扶她起身,要她坐好。
誰叫陸廷鎮金口玉言,言出必靈,剛被他說“牙還沒長齊”,第二天,章之微的牙齦就腫了一塊。她怕痛,吃什麼都不好,就這樣高高脹著。陸廷鎮不得閒,差烏雞和老四陪章之微去看醫生,醫生檢查完畢,笑著說沒問題,隻是要長智齒了。
章之微聽他描述都覺痛。呀,一個硬硬的牙齒要將好好的牙齦頂破一塊兒才出來,在這個過程中,牙齦都是爛的,要多痛?
她問醫生有無止痛的方法,醫生攤手,愛莫能助。
烏雞口無遮攔:“天底下總有些痛是避不開的,比如長牙的痛,還有女人,破身——”
老四年紀大些,也更穩重,嗬斥烏雞:“收聲啦你!”
烏雞醒轉,窺了窺捂著腮的章之微,才訕訕作笑。
章之微不覺冒犯,她已成年,聽些粗俗的話也沒什麼。但老四和烏雞顯然還將她當千金大小姐般對待,實際上……
應該稱呼她一聲大嫂。
說起也有趣,小時候,烏雞跟著阿曼,章之微叫他一聲“烏雞叔”,以後倘若她真嫁給陸廷鎮,那烏雞還要叫她一聲大嫂……章之微越想越覺著有趣,打算等回去再把這件事告訴陸廷鎮。
回去的路上,經過一家賣雲吞麵兼作咖喱魚丸生意的店,烏雞叫著肚餓,一定要下去買。
老四不同意:“交完差事再吃。”
烏雞做副駕駛,探著頭,一手揉肚子,另一隻手作勢揩淚:“我清晨隻吃一油炸鬼,六點起跟鎮哥做事,現在已經十二點三十分了。”
老四還想再說,章之微說話了:“烏雞叔,你去買吧,我在這裡等你,不著急。”
老四皺眉:“鎮哥讓你早些回家。”
“我也想吃,”章之微笑眯眯,“烏雞叔,這還是小時候那家店吧?你幫我買五元的好嗎?小辣。”
烏雞自然滿口答應,
老四也不好多說什麼。
烏雞下車離開,外麵的風灌進來。章之微透過車窗往外看,紅彤彤的招牌,黃底的字,有差佬站在店鋪前和人說話,看膚色,多半是印度人。
人來人往,老四忽然對章之微說:“小姐,您認識烏雞幾年?”
他問的話有點怪,章之微還是如實回答:“阿曼養我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
老四說:“這麼久。”
章之微說:“什麼?”
老四用手比了個□□,沒有對準章之微,而是對著玻璃窗:“我想起來,阿曼收養你那年,鎮哥差點被人綁了。”
章之微嚇一跳:“有這事?”
老四頷首:“那家夥是逃兵,不要命了,收人錢財,要殺鎮哥,結果被保鏢捉住。鎮哥給他錢,打發他走,叫他好好尋營生,彆再做這行。”
章之微心潮澎湃。
她早知外麵那些傳言都是假的,陸廷鎮是好人,他做的都是正經生意。
她追問:“後來呢?”
“後來啊,”老四說,“那人拿到錢,向鎮哥磕頭,邊哭邊說,在鎮哥身邊有臥底。”
章之微:“啊?”
然後呢?
“然後,”老四平淡地說,“我們解決了。”
章之微聽得發愣,聖誕節一過,氣溫漸漸降,她隻穿了駝色開司米大衣,臉色有點白。
“講這些給小姐聽,主要還是一個道理,”老四說,“臥底不是什麼好差事,現在鎮哥身邊也有臥底,您要當心。”
話說到這裡,車門被人打開,撲麵而來的咖喱味道,混著辣椒、生薑、肉桂、茴香……吃飽喝足的烏雞上了車,不忘遞給章之微咖喱魚丸。五元能買十多粒,串了兩串,坊間這些的魚蛋用料當然不好,最劣等的,油炸後再做。陸廷鎮不拘她吃這些大排檔之流的食物,有時事情棘手,和人聊天,他既能衣冠楚楚地和人品嘗空運過來的魚子醬,也能穿著整潔的西裝去大排檔吃一份廉價的麵。
章之微咬一口,醬汁濃濃。
外層焦焦,裡麵口感發軟,隻一點似是而非的魚味。
“方才在聊什麼?”烏雞笑著說,“講給我聽聽。”
老四說:“聊臥底。”
“呀!”烏雞驚叫,四下看,“什麼臥底?哪裡有臥底?”
“一驚一乍,嚇鬼啊你! ”老四罵他,“坐下,這裡就四個人,哪來的臥底?陳伯,你是不是臥底?”
開車的陳伯慌忙搖頭。
老四又問烏雞:“你是不是臥底?”
烏雞瞪圓眼睛:“四哥,話不能亂講。”
老四傾身,按他腦袋,要他坐好,嗬斥他:“回去坐好。”
章之微忍著笑,她慢慢地吃掉魚丸。烏雞細心,還找店家要了舊報紙,讓章之微墊在腿上,免得咖喱汁滴到裙子上。
咖喱汁掉落,滴在報紙的一欄上,這是今年的報紙,上麵提到了雨夜屠夫,這個殘忍的連環殺手,殺死多名舞女和一名學生,卻沒有絲毫悔悟。章之微早和朋友一同批評過對方,隻是現在乍一看,她不免有些惡心反胃,仿佛連手中的咖喱魚丸也不再美味。轉過臉,看車窗玻璃外風景,章之微冷不丁又想起老四說的話。
陸廷鎮身邊現在仍有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