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港島並非平穩發展。
60年代的社會充滿朝氣,隻要肯吃苦,奉獻力氣,野心勃勃的年輕人總能謀得一份出路,僧多,粥也不算少。七十年代的人消費能力也強,選擇多,好似無論做什麼都能賣得出去,遍地機會。
到了80年,才稍稍放慢腳步。
陸廷鎮密切關注港島前景動態,從年初到現在,市民們無一不關注公報上的消息,仿佛人人都要化身預言家,想要從那些鉛字的行距間占卜出港島未來。
港元彙率持續走低,彙價大跌,對陸廷鎮來說倒不礙事,如今的港島早已不是之前各行各業都由英國人和非華人壟斷的時刻,華商也在逐漸崛起,這些對某些英資企業而言並非好事,對陸廷鎮來說,卻是一個機遇,借此,本地華商籌謀,或聯手或競爭,要去啃英國人控製的傳統經濟領域。
為這件事籌謀,陸廷鎮近些時日休息時間不多。
談話至深夜,陸廷鎮飲些酒,讓司機在離家尚有一千米的位置停下,他步行去買一份砵仔糕,周圍有人在辦喪事,放著幽幽挽歌: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陸廷鎮留神細聽。
隱約記得,三年前,章之微就愛在放課後守在電視前看《楚留香》,這首歌似乎是其中歌曲,陸廷鎮不看這些,也弄不清楚女孩子喜歡的東西。他倒不像其他的家長,拘束她,不許她看,愛玩愛新鮮事人的天性,陸廷鎮任由她看,自己在吵吵嚷嚷的電視背景音中低頭讀一本書,偶爾抬頭,瞧見章之微吃一枚甘草欖,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她不愛穿鞋,就光足踩在地毯上,瘦削的身體像被春風吹拂的楊柳枝。
視線相接,章之微會撲來,問他:“陸叔叔這次出去多久?會不會給我帶禮物?”
外麵有人私下談,什麼汙言穢語都有,有人說章之微是陸老板的私生女,還有人說陸廷鎮有怪癖,才會養著她……這些東西都不入他耳朵,陸廷鎮難得在她身上發善心,在她無聊時陪她說話,外出歸家給她帶著禮物,給她東西吃。
她的英語是陸廷鎮親自教的,名字是他取,她收到的第一封情書也交給陸廷鎮看,對方是想要向她伸出“友誼之手”的男生,在教會學校外遇見過她多次,用拙劣的字體和英文來傾訴生澀的感情。章之微看都未看,直接丟給陸廷鎮,陸廷鎮讀到半截,舉到蠟燭上焚燒殆儘。
陸廷鎮喜愛她倔強不同,又不愛她過度倔強,執拗。
譬如現在。
陸廷鎮買好砵仔糕,沿著一路鶴望蘭緩步走到洋房樓下,抬目可望明燈,植物影中,窗簾緊閉,唯餘燈光明影,章之微還未休息。
陸廷鎮推開門,陳媽熱情迎上。他吃過晚餐,不需人準備,隻問她:“微微晚上吃了什麼?”
陳媽答:“魚丸麵。”
陸廷鎮皺眉:“怎麼吃這東西?”
“小姐胃口不好,我煮了湯飯,她不愛吃,”陳媽窺探他神色,斟酌,“還是玉瓊跑去買了魚丸麵,小姐慢慢地全吃掉。我想,可能因為小姐想念父母……”
陸廷鎮脫下外套,打斷陳媽的話:“我知道了。”
章之微果真沒有睡覺,她還是倦倦的模樣。今天不咳了,也不再發燒,膝蓋上的傷口已經掉了一層血痂,新長出的肉又嫩又粉,每日,花玉瓊都為她細心塗防止疤痕的藥物。
陸廷鎮帶回的砵仔糕並沒有讓她開胃,章之微隻嘗一口就捂著嘴巴吐出。陸廷鎮倒了水給她,她固執不喝,推開陸廷鎮的手。
陸廷鎮語調緩和:“怎麼喜歡上吃魚丸麵?”
章之微說:“烏雞哥最愛吃魚丸。”
陸廷鎮握著杯子:“這麼久,氣還沒消?”他說得輕巧,章之微抬頭看他:“你叫我怎麼消?”
“微微,”陸廷鎮叫她名字,“我們談談。”
章之微默不作聲,她的手抓著床單。
“其一,我知你和烏雞關係匪淺,否則我不會留他到現在,”陸廷鎮說,“這麼多雙眼睛瞧著,你認為我應當放他走?”
“其二,現在我和父親都不追究阿曼過往的事情,也是為了保全你的尊嚴,”陸廷鎮冷靜看她,“其三,微微,因為旁人幾句話,你就可以不在意這麼多年教養你的恩情,你認為這樣很合適?”
章之微說:“所以你知道烏雞會帶我走。”
陸廷鎮放下杯子,他觸碰章之微短發:“瞧,我說過你不笨。”
“你幾時知道的?”章之微問,“是從我們剛到澳門?不,烏雞早就弄好了返鄉證……你知道烏雞策劃從澳門跑,所以你主動提出,帶我去澳門玩,對不對?”
陸廷鎮不說話。
“你故意製造機會,你在試探我,”章之微說,“你根本……”
她說不出口,雖然早就猜到,但如此直白說出,她還是有些傷神。
“你不也一樣?微微,”陸廷鎮說,“烏雞說了,你就信。我養你這麼多年,放著舒服日子不過,眼巴巴跑去大陸,這麼多年,我就養一小白眼狼?我是聖人?養你不求回報?”
陸廷鎮隻摸她那被齊齊剪短的頭發,指尖貼著她的耳朵滑過,不觸她分毫。
“你不是已經拿走回報?”章之微看他,“搞我這麼久,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