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個瘦高的男人一家,他們一家仿佛被這個村子孤立了。
年邁的村長依舊拄著拐杖,但此時他並不顯老態,而是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然後宣布了一件叫大家都驚恐無比的事情。
“河堤的缺口,最多隻能堵兩天,很快又會被衝開,我們根本堵不住。”
所有紙人都露出驚恐的表情來。
村長指了指天,繼續道:“這雨下了十多天了,這是雨神在發怒。我們要想辦法平息雨神的怒氣,這雨才能停。不然再這麼下下去,我們都活不了。”
有人喃喃地問:“是要祭雨神?”
村長扁平的臉變得皺巴巴,一雙眼睛卻透著異樣的光:“是,總要試一試才行,不然大家夥都沒活路。”
“可是祭品從哪家出?”
又有人提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似乎很叫人恐懼,所有紙人都閉緊了嘴,緊張地左右張望。
薑婪一直平靜的神情終於漸漸沉了下來。
村長說:“家裡有女娃的舉手。”
在場的紙人互相張望,卻沒有人動。
祭雨神意味著什麼他們再清楚不過。
村裡很早之前是有祭雨神的風俗的。建國之前,每年雨季來時,何家村都會祭祀雨神,祈求這一年風調雨順,莊家豐收。傳說雨神喜歡美麗的女孩,所有每年祭雨神時,就會從村裡八到十五歲的女孩裡,挑選出最好看的一個,當做送給雨神的祭品。
祭雨神的傳統延續了許多年,被獻給雨神的女孩漸漸也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掃晴娘。
村裡人篤信,被獻給雨神的女孩們也成了神,她們變成掃晴娘,是深受雨神崇信的侍從。所以每當下雨時,村人便將掃晴娘的剪紙倒掛在窗下或者屋簷下,這樣掃晴娘就會聽到親人的祈願,去請求雨神停止大雨,讓天放晴。
何家村祖祖輩輩的人對此都深信不疑。隻是新華國成立後,他們的傳統才被迫中斷了。
祭雨神已經很多年未曾舉行。
如今驟然聽村長說要祭雨神,誰也不願意讓家裡的女娃當祭品。
時代在變遷,人的思想也在改變。變得更清醒,但也更自私。
有人沉默,有人猶豫,也有人仿佛下定了決心。
村長環視一圈,用力杵了杵拐杖,罵道:“你們不想活了?不祭雨神,大河決堤怎麼辦?今年的收成怎麼辦?”
一個高大的男人最先舉了手,但他不是要讓自家女娃當祭品,而是懦懦地提議:“不然這回就叫老秦家出,他家的女娃不是剛好滿八歲嗎?長得也好,雨神肯定喜歡、”
其他人眼裡頓時放出光來。
沉默的、猶豫的紙人都開始出聲表示讚同。
他們眼裡閃爍著熾熱的光,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建言獻策。
“是啊,老秦家的女娃長得最好。”
“反正老秦家的也是撿來的,以後他們再養一個也不是問題。”
“可老秦讀過書的,他最討厭封建迷信這一套,要是不肯怎麼辦?”
“先把他騙出去唄,等祭典完了,再告訴他。”
“就是,在村裡這麼久,總要做點貢獻。”
“……”
各種各樣的聲音彙聚在一起,像是噬人的怪物,怪物張開大嘴,發出腥臭的氣息,說:“那就這麼定,就老秦家的女娃了。”
秦家人的命運就這麼草率地被定了下來。
外麵風雨飄搖,倒掛在窗下的紅色掃晴娘,嘴角的笑越咧越大,眼裡卻流出紅色的血淚來。
紙人世界的時間流速很快,轉眼就到了第二天。
村裡的男人們精神熠熠地再次往河堤去。薑婪站在秦家門前,沉默地看著瘦高紙人扛著鐵鍬出了門。
看到這裡,他已經明白了即將會發生的一切。
那些紙人扁平的臉在他記憶裡跟現實一一對應起來。
何老大、何老二、何老三……
活著,已經死了的,此時都在這裡。
他們在瘦高紙人,也就是秦書易離開家後,又偷偷的折返回來。他們將秦書易的妻子綁了起來,然後強行擄走了哭喊的孩子。
小女孩被他們抱去了村長家,村長的婆娘給她換上了紅綠二色的新衣裳,梳起了蓮花頭,又描畫了眉眼,將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交給了何老大,催促道:“快去吧。”
何老大便抱著孩子往河邊走去。
在決堤的缺口下遊,已經搭好了簡易的祭台,村長擔任了祭司一職,他不顧被淋濕的身體,跪在河邊又跪又拜,皺巴巴的身體虔誠地匍匐進泥濘的土地裡。
當一切儀式結束,何老二何老三一起搬來大石,何老五何老六用繩子將小女孩和沉重的巨石綁在一起,何老七和何老八最後將巨石連同女孩一並抬到河邊,準備拋入洶湧的河水之中。
薑婪下意識往前一步,卻聽身後傳來一道淒厲的哭喊——
“楠楠!”
秦書易的妻子跌跌撞撞地衝過來,她身上沾滿泥水,嘴角因為啃咬麻繩被撕破了,紅的像顏料一樣的血從嘴邊滴落。但她卻什麼也顧不上了,飛撲上去抱住哭叫的女兒,淒厲地哭叫著:“你們這是殺人!她才八歲,你們不能這樣,她才八歲啊!”
紙人們沉默又冷漠地看著他。扁平的臉上是一模一樣的殘忍。
何老四上前拉扯她,她卻死死抱著女兒不肯鬆手。最後何老四是硬生生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將她和女兒分開。
薑婪甚至聽到了骨頭折斷的聲響,他腳步往前,又挪回來,定定的站在原地。
這一切不過是往事重現,仿佛滑稽又殘忍的紙人戲,他不過是闖入的觀眾,什麼也改變不了。
最終,女人被拉開,何老六何老七毫不留情地將女孩連同巨石一起拋進了湍急的河水中。
女人淒厲的嚎哭和咒罵響徹雲霄,連瓢潑的雨聲都掩蓋不住。
她恨紅了眼,驟然掙脫了何老四的禁錮,奮不顧身地叫著女兒名字跳進了河裡。
她在半空中抓住了女兒的手,可那石頭又沉又大,河水又凶又急,母女倆抱在一起,轉瞬間就沉入了河底,沒了蹤影。
看見女人一起跳了河,村裡人才慌起來。
“這要怎麼跟老秦交代?”
“要不就不告訴他了,就說翠萍和楠楠不小心落河裡了。”
“對對對,女娃沒了還能再養,婆娘沒了,老秦還不要跟我們拚命?”
他們三言兩語地就定好了計策,串通好了一套說辭。
薑婪目光落在湍急的河中,他看見何老五的頭顱在水中泡的腫脹發白,混濁的眼珠子凸起來,在眼眶裡艱難地轉動。他的嘴巴無聲大張著,像是在求救。巴掌大的掃晴娘就站在他額頭上,目光直勾勾地朝著薑婪看過來,嘴角是惡意的笑。
但這一次,薑婪卻沒有再忽視它。
他站在河邊,凝視著小小的掃晴娘:“這就是你殺他們的原因?”
掃晴娘咧開嘴,發出咯咯的笑聲,嗓音清脆生嫩,卻透著深刻的怨毒:“他們該死。”
誰知薑婪也點了點頭,認真地說:“他們確實該死。”
這些村民,封建迷信,又自私自利。舍不得自己家的孩子去死,卻能毫不猶豫地將彆人的孩子扔進河裡。
他們葬送了兩條人命,一個美滿的家庭。
而他們可笑的祭雨神,卻沒有任何作用。
暴雨還在繼續下著,大河最後還是決堤了,何家村整個被淹沒,一部分人被大水衝走,一部分人病死,這個村子原本有將近五十戶人家,一共將近兩百口人,最後卻隻活下來一百口人不到。
老村長、何老八被水衝走,屍骨無存。
何老二的老婆兒子在水裡凍出了病,沒多久就去了;何老四被樹枝戳瞎了一隻眼;何老五撞扁了頭,差點沒了命;何老六被倒塌的房梁砸斷了腿,從此成了跛子;何老七大病一場,從此纏綿病榻……
唯一沒有出事是何老三,但他整天嚷著鬼魂回來報仇了,成了個徹徹底底的瘋子。
這是何家村的報應。
但還遠遠不夠。
掃晴娘惡劣地指著薑婪,說:“還不夠,還差兩個。”
何老三和何老六還活著。
作者有話要說: 掃晴娘(惡毒):欺負我爸爸,鯊了你。
婪崽:紙人味道肯定不好,算了不吃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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