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尚臉色漲得通紅, 眼睛裡更是止不住雀躍。
聽得旁邊各位族兄弟的議論聲,他強自按捺下來,轉頭緊拽著自己手上的太學生員身份玉牌, 語無倫次。
“是孟彰!是那個孟彰!他挑中了我做他的導引師兄!”
聽得謝尚的話, 在場的各位謝家郎君都怔了一瞬。
更有幾個謝氏郎君臉色僵硬, 一時反應不過來。
站在謝尚近處的一位郎君看見, 微微側目,借著長袖的遮掩, 拉了拉謝尚的衣袖。
謝尚回過神來,連忙開始收斂那過於強烈的興奮與激動。
但這情緒到底是太強烈了,謝尚做得很艱難, 連表情都扭曲了。
“對對不起,我我, 我不是......”
那幾個失落的謝氏郎君看見, 反被謝尚逗笑了。
他們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對方眼裡的柔和。雖然並不都是笑意,但也已經不那麼僵硬了。
“行了!”其中一位較為年長的謝氏郎君開口。
謝尚立時噤聲。
院子裡其他的謝氏郎君卻是都看明白了, 各自帶著笑意, 看著這些族兄弟。
“孟彰挑中了你, 是他跟你的福緣, 你並沒有什麼對不起我們的。‘對不起’這類的話, 往後就不必再提起了......”
謝尚聽明白了這位族兄的意思,他漸漸放鬆下來,不再那麼的緊繃了。
剩餘的那幾個同樣往太學學監處提交了申請的謝氏郎君也都陸續開口。
“現在,阿尚族弟你最緊要的事情,不是來跟我們道歉。”
“也不是在這裡跟我們敘說學監給你通傳的消息,而是......”
“而是儘快趕去學監那裡, 去見孟彰,做好導引師兄的事情。”
“不錯,孟彰和學監此刻必是在等著你,你可莫要讓人等太久,那就失禮了......”
一言驚醒夢中人!
“多謝幾位族兄提醒!”謝尚騰地站直身體,他先對那幾位提醒他的謝氏郎君拱手道謝,然後又團團向著院子裡的謝氏郎君一禮,“諸位族兄弟且隻管繼續,弟須得趕回太學,就先失陪了。”
諸位謝氏郎君也都很理解,各自點頭。
“你快去吧,太學裡的事情要緊,不必跟我們一樣留在這裡了。”
“不錯,你且隻去就是。不過這一回你先退席了,下一回的齊聚可就得你來當這個東道主了啊......”
“早去早回,待回來後,再跟我們仔細說一說孟彰的事情。這位孟氏的小郎君可謂是近來洛陽的風雲人物,名頭很是響亮,偏生除了孟氏一族,外人很少有能見到他的......”
“就是,神秘得緊,不過聽說孟氏這位彰小郎君的生母就是我們謝氏的族人?”
“是,也是旁支,據說是族裡一位祖公任職安陽時候留下的血脈,雖然也還跟我們陳留本支來往聯絡,但到底是距離得太遠了......”
“這個不怕。且看孟氏的這位彰小郎君最後選了阿尚作為他在太學裡的導引師兄,就知道這位小郎君也是有意跟我們陳留謝氏交好的......”
“這個確實是......”
“說不得待到這位彰小郎君在洛陽裡真正安穩下來,就往我們陳留謝氏拜訪了呢?到時候,我們不也一樣能見一見他?”
“這個倒也未必......”
“哦?為什麼這麼說?”
“你們沒有聽說嗎?據說,這位孟氏的彰小郎君雖然年少夭折,卻是個不喜熱鬨更喜清靜的品格。所以即便他真的往我們謝氏送來拜帖,族裡的長老們也應該會多做些考量......”
“這個......”
謝氏各位郎君的話題越漸發散,但這完全影響不到謝尚。
因為眾謝氏郎君中年歲最長、威望最重的那一位,此時正代表了院子裡的所有謝氏郎君答複他呢。
“行了,莫要管他們,你且先去,萬事待回頭再說。”
謝尚收斂麵上表情,鄭重躬身一拜。
“尚便先去了。”
那位年長的謝氏郎君頜首,看著謝尚身影直接消失。
謝尚離開後,院子裡的各位謝氏郎君漸漸地收住了話頭。
院子裡安靜了下來,隻有淙淙流水托著盛了半盞酒水的酒盞越過幾位郎君,向著溪流的儘頭流去。
“......是阿尚啊。”
一陣風起,坐在溪流最儘頭的那位謝氏郎君探身,將那盞久久無人取下的酒盞撿了起來。
他舉杯,將酒水一飲而儘。
“也不差。”
坐在溪流側上方的一位謝氏郎君笑著開口道。
他也是往太學學監處遞送申請的謝氏郎君之一。
“都是謝氏郎君,就差不到哪裡,不是嗎?”他問。
其他的謝氏郎君沉默一陣,也都揚起了唇角,露出或大或小的笑容。
“不錯,都是謝氏的郎君呢。”
幾位謝氏郎君笑著點頭。
隨即,他們中的一位想起了什麼,目光直接鎖定才剛將手中空蕩蕩杯盞放下的族兄弟。
“阿遠。”他喚了一聲,院子裡一眾謝氏郎君齊齊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眼裡也都露出了明顯的笑意。
倒是那位被叫到的謝遠,迎著所有兄弟的目光,整個人都有些僵硬了。
“阿遠,方才那杯酒,是到了你麵前的吧?”
“是啊,阿遠,那酒你取了,是不是詩賦也該有了?”
謝遠眨了眨眼睛,身影晃了晃,又晃了晃。
“我,我這是怎麼了嗎?......”
他木然一陣,似乎是終於感覺到了那種昏沉的難受,右手無力抬起,支撐在額角處。
好巧不巧,他左手右手,偏就捂住的兩個耳朵。
“好困啊......我,我不行了......我先睡了,不不必......喚我......”
謝遠這話說完以後,整個身體又是一軟,竟就倚著旁邊的院牆睡過去了。
一眾謝氏郎君顯然也明白這位族兄弟素日裡的作風,見謝遠借酒醉要躲過這一場詩賦,他們也不驚訝,仍舊在原本的坐席上坐得穩穩當當的。
“阿遠族弟他不勝酒力,似乎是睡過去了,現在我們怎麼辦?要叫醒他嗎?”
問是這樣問的,但即便是說話的這個謝氏郎君,也沒有任何要去叫醒謝遠的動作。
笑話,都明知道謝遠是在裝睡了,他們又怎麼可能隻憑言語就叫得醒他?
“叫怕是叫不醒的,便且讓他睡吧,至於今日因為阿遠族弟睡過去而缺失了的這一篇詩賦......”
這位謝氏郎君特意停了停,目光看向睡得似乎人事不知的謝遠。
“眾兄弟就先給他記上,待日後,再著他補。”
一眾謝氏郎君中,有幾位很是遲疑。
倒不是覺得這樣不行,而是......
“阿遠族弟會認賬嗎?”一位謝氏郎君問道。
另一位謝氏郎君也開口:“就是啊。阿遠族弟他好像欠了很多次詩賦了吧?往前欠下的那些......可也從來沒見他補上過。”
“往常那是因為我們都沒有仔細跟阿遠族弟計較,但這一次......諸位族兄弟如何且另說,隻我自己,是再不願放過他去了的!”
一眾謝氏郎君聽著這話,麵麵相覷片刻,終於有人猶猶豫豫地開口問:“族兄打算......如何不放過他?”
院子裡的一眾謝氏郎君若有若無地瞥著溪流儘頭的角落處昏睡不醒的謝遠。
謝遠仿佛仍是無知無覺,但這院子裡的謝氏郎君沒有一個會信他的。
“我聞說阿遠族弟的書房裡,藏有一架寶琴?”那位謝氏郎君笑著問道。
其他的謝氏郎君也都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時儘皆倒抽涼氣。
“這,是不是太狠了些......”一位謝氏郎君問道。
其他的謝氏郎君也都暗下點頭。
如今這院子裡的謝氏郎君,都是在這陰世裡一同相處了起碼有十多年的族兄弟。誰又真的不知道誰?
旁的不說,謝遠愛琴這一點,是場中所有人都知道的。
族兄弟之間彼此開一些玩笑做個玩鬨,本是平常,但若是將主意打到族兄弟的愛物上去,就未免過份了些......
這時候的謝遠似乎也睡得不甚舒服,皺著眉頭蹭了蹭胳膊。
院子裡的一眾謝氏郎君齊齊抬眼看他,見他又睡了過去後,又都一怔,竟不知道自己是憋著一口氣的還是鬆了一口氣的。
要不,還就是彆阻止那位族兄了......
大抵是被氣糊塗了,好幾個謝氏郎君麵麵相覷著,都看見了對方眼裡不曾明言的動搖。
“你們都在想的什麼呢?!”反倒是最開始提起謝遠書房裡那架寶琴的謝氏郎君守住的底線。
“我沒想要拿阿遠族弟的那架寶琴怎麼樣!我是說,待我們下一次集會時候,得叫阿遠族弟將他那架寶琴帶出來,為我等彈琴助興!”
他將自己的主意明白說道出來。
院中一眾謝氏郎君齊齊明白過來。
“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樣啊......”
這些謝氏郎君麵上看著似乎都是鬆了口氣,但大抵也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自己到底是惋惜多一點,還是輕鬆多一點。
那位提議的謝氏郎君噙著笑,望定他們這些族兄弟:“不然,你們以為是什麼?”
迎著這位族兄似乎彆有意味的目光,一眾謝氏郎君齊齊笑開。
“沒有沒有,我們沒有以為是什麼。”
“我覺得這個主意很好!阿遠他琴藝超絕,平常時候要聽他演奏,總是難以如願,這一回,可就由不得他了......”
“不錯,由不得他!”
謝遠仍自呼呼大睡,什麼都不知,什麼都不曉。
“不過......如果阿遠他還是拒絕,那怎麼辦?”一位謝氏郎君還是沒能放心,問旁邊的眾兄弟道,“畢竟阿遠聰慧,又是琴師,他若不願,多的是理由推脫,而我等,怕是拿他沒有辦法啊......”
若不然,他們何至於一聽可以讓謝遠為他們彈琴助興就激動歡喜至此?
就是因為謝遠他總有辦法推脫出去啊。
今日是心情不好,怕影響了效果;上次是天氣不好,怕壞了寶琴;再上次是選的地點不好,壞了琴音的音質......
謝遠他總有理由,也總有辦法,而他們卻無可奈何。
那位提議的謝氏郎君哼了一聲,先道:“這一次可未必能由得了他!”
“哦?”
聽得自家族兄這麼篤定的說法,其他的謝氏郎君都不由得豎起了耳朵,來聽一聽這位族兄的辦法。
“孟氏阿彰。”那位謝氏郎君環顧一圈,迎著一眾炯炯望來的目光,平靜而緩慢地吐出了四個字。
“孟氏阿彰?”一位謝氏郎君喃喃重複道,神色間漸漸生出了些明悟。
“就是孟氏阿彰!”那位提議的謝氏郎君道,“若有孟氏阿彰在場,阿遠族弟他就算再不願,也不會過份拒絕。”
“畢竟,孟氏阿彰可是客人呢!”
還是那種......族裡比較看重的客人。
有孟氏阿彰這個客人在場,謝遠他也得猶豫三分。更何況......
那位謝氏郎君眯著眼睛,看仍舊昏睡、儼然無知無覺的謝遠。
“阿遠他欠了我們兄弟那麼多次,我們兄弟這麼久了,都沒跟他正式討賬,這一次我們都跟他明說了,他難道還要拒絕我們兄弟不成?”
一眾謝氏郎君聞言,齊齊看向睡得格外香甜的謝遠,也都露出了和善友好的笑容。
“不錯,都這麼久了,我們也才跟他算一次總賬,他若再要拒絕我們兄弟,那可就真過份了!”
“......若他這次還是不願答應下來,嗬嗬,我定不與他乾休!”
“對,定不與他乾休!!”
群情激湧之下,連那看起來睡得無比穩當的謝遠也不禁瑟縮了一下身體。
正在太學學監處等著謝尚和顧旦到來的孟彰不知道自己將來可以借著謝氏郎君的東風,享受一場絕佳的聽覺盛宴,他還在等人。
先趕到太學學監處的,並不是謝尚,而是顧旦。
聽到門外的動靜,學監停住話頭,對外麵道:“顧旦嗎?進來吧。”
有人就推門走了進來。
孟彰抬眼,細細打量這個接下來會擔當他在太學裡的書童責任的旁聽生。
顧旦看上去年歲也不大,隻有十五六歲左右,麵上仍有稚氣未散,但他的眸光沉而清,便也就將那五分的稚氣壓去了三分,餘下兩分俱都藏在眉眼間,不顯於外。
正是孟彰在那本書冊裡看見的沉穩模樣。
孟廟在旁邊看得也連連點頭。
這個少年郎的衣裳是有些老舊,但洗得很乾淨。聽學監說,這少年郎家裡沒有什麼人了,手上又沒有多少錢財,想來是由得他自己親自動手打理身上的瑣事雜務的?
那他必定很細致。
再看他自出現在他們麵前時候就一直挺直的背梁,麵上神色也沉穩,不見輕浮......
他必定也很穩重。
但孟廟細看了一陣,卻又有些擔心。
他家阿彰是個喜歡清靜的,也就是說他不會過多地去探聽周圍的消息,而這一點不足,顯然是要有人來給他補上的。
孟廟原本以為,阿彰會讓他擇定的太學書童挑起這個任務的......
現在看起來,不是他啊。那,會是那位被阿彰選中充當阿彰導引師兄的謝氏郎君嗎?
孟廟心裡一陣琢磨,覺得倒也不是不行。
畢竟是陳留謝氏的郎君,那位謝尚對太學乃至整個洛陽裡的動靜,應該是會比較敏感才對。
不,應該是必定會比這個顧旦敏感。
顧旦也就隻是太學裡的一個書童,身份低微,層次不高,就算他八麵玲瓏、長袖善舞,探聽到的消息也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局限,不及謝氏郎君來得全麵而準確。
所以對於這個顧旦,確實不必那麼多要求,隻需要能在太學裡將阿彰照顧好,不打擾、也不讓其他人其他事打擾到阿彰就好。
這樣看來的話,這個顧旦確實是很合適。
首先,他做事細致,能很好地照顧阿彰;其次,他有傲骨,不會輕易被其他高門望族子弟攝服,能有膽子阻攔他們,不讓他們打擾到阿彰......
孟廟心裡想定,麵上神色不禁又更溫和了些。
學監此時也已經簡單將事情跟顧旦說過了,然後他招了招手,將孟彰招了過去。
“這位就是孟彰了。往後,你就跟著他。”
顧旦再一次將目光投向孟彰。
這還是自他踏入這個房舍以來,第一次正正經經地直麵孟彰。
而這一刻,他也再一次肯定了自己早先時候的判斷。
這位孟彰小郎君,是真的將他這個太學書童,放在了跟他平行的位置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