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是高高在上地、用俯視的姿態在看他。
顧旦眼底藏得很深的緊繃消散了大半。
他低下頭,彎著腰,先跟孟彰見禮。
“仆顧旦,見過小郎君。”
學監和孟廟隻當平常,完全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但孟彰卻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些什麼。
深深看顧旦一眼,孟彰笑了起來,也彎腰,伸手去扶起顧旦。
“不必多禮。”
顧旦與靠得更近的孟彰對視一眼,最後半垂落目光,站到了孟彰的身側。
學監在旁邊,看著這兩人的來往,也不知有沒有發現兩人間的默契,但此刻他隻笑著對顧旦道:“太學裡的規矩你也都知道,待回去後,你便去換了身份名錄吧。”
顧旦點頭,“是,仆知曉了。”
頓了一頓,顧旦又道:“仆多謝學監。”
“嗯。”學監應了一聲,多看了孟彰和顧旦一眼後,學監竟然又補充道,“今日以後,你身上的事務是多了些,但......學業也不能落下。”
顧旦重重點頭。
學監笑了笑,又去跟孟廟說話。
白日裡少有離開太學的顧旦是到了,但今日沒有大課、留在謝氏府邸裡的謝尚卻還沒有趕來。他得等著......
其實也沒有讓他等太久,在顧旦過來後不久,謝尚也到了。
學監先笑了一下,才道:“進來吧,已經等你很久了。”
孟廟不禁側目看了學監一眼。
如果說剛才學監對顧旦的時候,是威嚴中帶著幾分溫和鼓勵的話,那麼這會兒,麵對還未進來的謝尚,學監的態度卻更多了幾分親近。
察覺到孟廟的視線,學監轉了目光過來,說笑一般地解釋道:“謝尚性子活泛,這學監院舍,他常來,也都是熟的。”
孟廟理解地點了點頭。
隻是在那麼一瞬間,他的目光越過學監,落在安靜的孟彰身上。
果然,阿彰他先前就已經想好了的......
得到學監的允準,謝尚推開門,走了進來。
麵上帶笑,腳步輕快,舉手投足間,瀟灑自然,不見一點拘束。
果真是性子活泛,果真是熟悉......
孟廟心中暗道。
走到近前,謝尚停下腳步,拱手先與學監行了一禮。
“學監,學生來了。”
雖然斂眉低目,但謝尚的眉眼間卻還是不見嚴肅,反而更凸現了他眉梢眼角處的輕鬆與隨意。
學監笑了起來:“我們這裡一群人等你好一陣子了,你這才來?”
謝尚也不為自己辯解,利索拱手行禮,跟學監、孟廟、孟彰甚至是顧旦道歉。
“是我來遲了,勞各位久等,實在抱歉。”
孟彰先看了一眼顧旦。
顧旦抬眼,平靜地掃過謝尚,才對上孟彰的目光。
孟彰麵上笑意加深,看向孟廟。
這番動靜細說起來話長,但真正發生,卻不過是電光火石的瞬間。
於是,也就是在謝尚話音完全落下的那一瞬間,孟廟便已經上前一步,抬手虛虛扶住謝尚。
“我們也沒有等多久,是學監客氣了,謝郎君不必介懷。我方才也正好跟學監多了解了些太學呢。”
學監笑睨了謝尚一眼。
謝尚討好地跟學監笑笑,順著孟廟的力道站直身體。同時,謝尚又壓低了聲音跟孟廟、孟彰和顧旦說道:“多謝多謝。”
孟廟一怔,下意識地笑了起來。
那笑容裡的笑意真實,讓反應過來的孟廟自己都驚了驚。
他多看謝尚一眼,又不自覺地看向站在他身邊不遠處的孟彰。
挑中這麼有親和力的人,阿彰必定是故意的吧,是吧是吧......
孟彰沒有看孟廟,倒不是因為其他,而是這個時候,學監已經在為他介紹謝尚了,他沒空。
“謝尚,這就是孟氏的彰小郎君,孟彰。他才剛剛錄名我太學,對我太學還很不熟悉,你多帶帶他......”
謝尚細細打量著孟彰,小半餉後,他抬頭望向學監。
“學監放心,孟師弟這般乖巧可愛,我必定不會讓人欺負他的。”
學監心裡又怒又笑,便罵道:“你當我太學是什麼地方?!說什麼欺負不欺負的!”
顧旦聽見這話,低了低頭。
孟彰、謝尚都察覺到了,隻是沒有往顧旦的方向多看一眼。
似這種時候,就不該將更多的目光引到顧旦的身上。
學監大抵也沒有錯過,他微不可察地頓了頓,輕易將這個話題帶過,然後直接趕人。
“行了,反正往後人就由你帶,你若照看得不好,看學裡怎麼處置你!”
謝尚連忙跟學監做保證。
“學監放心,我一定小心周到。再怎麼說,我也是當人導引師兄的,師兄就是兄長,所謂長兄如父......”
學監額角青筋跳動。
“長兄如父,我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呢!”
謝尚的話語頓了頓,才拗口地應和道:“這,這話當然也是沒有問題的。......”
學監又一次被謝尚氣笑了。
“行了!彆在這裡跟我貧。總之,孟彰這小郎君就交給你了,你好好看顧他!”
這麼跟謝尚撂下一句話後,學監又轉頭看向孟彰,放緩了語氣和表情道:“往後你有什麼事,就隻管找你謝師兄,一般的問題,他都能給你答案。”
略停了這麼一停後,學監又道:“如果他也沒有答案的話,你可以來問我,我這裡總是能有個答複的。再有......”
學監瞪了謝尚一眼:“要是你謝師兄有哪裡做得不好的,你也隻管來跟我說,我必會給你一個說法!”
謝尚一直在旁邊,此刻聽得學監的話,頗有點委屈。
誠然,學監對待孟彰的態度,比對待謝尚客氣柔和,但現在這房裡的所有人都清楚,這種客氣柔和,本身也是一種疏遠。
學監跟謝尚,更為親近。
這種親近並不是源於謝尚的謝姓,甚至可能也跟謝尚的學業成績無關,它隻在於謝尚本身。
不過孟彰也沒有在意。
不僅僅他,其實孟彰還覺得,顧旦也未必在意。
學監對他也好,對顧旦也好,都貫徹了學監的職責,未有疏忽慢待,就像他雖然更為親近謝尚,卻也沒有過多偏袒於他,他是一個合格的學監。
作為學生,也僅僅隻是學生,他們又怎麼能去苛求學監職責之外的親近?
孟彰笑著點頭:“多謝學監,學生知道了。”
學監又是點頭:“那就好。”
此間事情到這裡,也算是基本結束了,孟彰看向孟廟。
孟廟於是站了出來,與學監告辭。
“今日裡勞煩學監了,如今事情都已經辦妥,那我們就不多叨擾學監,學監......”
學監聽著孟廟將話說完,也不多留他們,隻將他們送到了門邊。
孟廟帶著孟彰跟學監告辭,轉身出門。
謝尚在前頭領路,顧旦則跟在孟彰後側,一行四人雖是才剛見麵,但彼此間的氛圍看著卻極是融洽。
學監噙著一點笑意,看著這一群人遠去。
待房門重新合上後,學監轉身,回到了書案後頭。
隻不過這一次,他並沒有再去取筆墨,而是敲了敲手邊的一個小鐘。
靜默的鐘聲傳了出去,隻落在某些人的耳邊。
很快,又有靜默的鐘聲傳了回來,同時傳來的,還有一道聽著頗為蒼老的聲音。
“張生。”
學監聽得這道聲音,從席上站起,恭敬垂首,應道:“祭酒。”
作為大晉的最高學府,太學隸屬於太常。而太常是朝廷中樞中的九卿之一,是掌管教育的最高官員。
太常作為九卿,總署大晉皇朝教育之事,雖然太學是最高學府,但也沒有讓太常直接負責的道理。是以在太學中,真正總領綱紀、管束一眾學監和博士的人,便是祭酒。
用孟彰前生的說法,太學的祭酒,就是太學的校長。
而此刻,張學監顯然就是在跟祭酒說話。
“有甚事?”祭酒在那邊問。
張學監就將今日裡的事情跟祭酒說了說。
“今日,孟氏的那位小郎君來我太學錄名了......”
才剛提起這件事,張學監都還沒有往下細說,就聽到對麵祭酒的話。
“原來是他......”
張學監並不意外。
孟氏那彰小郎君觸動太學文運,總領太學綱紀、管理諸多太學博士的祭酒怎麼可能毫無所覺?
“你繼續說。”
祭酒沉吟一陣,對張學監道。
張學監應了一聲,果真繼續將事情跟對麵的祭酒說了。
祭酒聽完,話語間有了明顯的笑意。
“你是說,那彰小郎君在給自己挑了謝家的謝尚當導引師兄後,又挑中了顧旦作為自己在我太學裡的書童?”
明明張學監隻是說了謝尚和顧旦的名字,但作為太學最高學官的祭酒,竟然還是快速地將名字跟人對上了號。
祭酒對太學的掌控,由此,已可窺見一斑......
張學監倒完全不覺得驚訝,他點了點頭,應道:“是。”
“他倒是會挑。”祭酒笑道。
張學監聽出了祭酒話語裡的讚善,也並不訝異。
自見過那孟氏的彰小郎君後,他就知道,祭酒會喜歡這樣的學生的。
聰慧,能識人,能容人,也能用人.....
確實,在太學生員的學識標準上,孟氏的彰小郎君是不及格的。
但這都是暫時。
後續隻要孟氏的彰小郎君不懈怠,這些短缺都是能夠補上的。
反倒是其他的某些東西,不似學識能補。
而就算是那些不能說補上就補上的東西,孟氏的這個彰小郎君也全都有,這如何能不讓祭酒歡喜?
洛陽太學這麼多年積攢下來的聲望,到底沒有在孟彰的身上空耗。
更甚至,等孟彰日後成長起來,真正在天下人麵前綻放自己的光華,還一定會反哺太學,讓太學的聲名與威望更上一層樓。
果真不愧是......
能夠觸動太學文運的生員。
張學監在心裡慨歎道,對推動這件事的司馬慎也更多了兩分好感。
對麵的祭酒雖然沒能親眼看見張學監的麵色,但似乎也確實感受到了張學監的心緒波動。
“張生。”
張學監連忙收攝心神,肅然應聲:“祭酒。”
祭酒的語氣緩了緩,問道:“你將孟彰放到了童子學?”
張學監心神微動,真正確定了什麼。
......祭酒對慎太子,態度很是微妙啊。
他垂了垂眼瞼,應道:“是。”
“就孟彰當前的情況來看,童子學比起其他更適合他。”張學監解釋道。
當然,誰都知道這個所謂的更合適,其實有一個前提。
那就是......太學裡的各位博士中,沒有人願意收孟彰做弟子,從蒙童開始教起的弟子。
如果太學裡有博士願意收孟彰做弟子,從蒙童開始教起的話,這個“童子學更適合孟彰”的說法,就得打上一個問號。
還有,在太學裡,生員和博士也是雙向選擇的。並不是太學裡的某個博士想要收徒,那生員就隻能答應而不能拒絕的。
孟彰有他的選擇權。
哪怕是祭酒,隻要孟彰不願意,他仍舊可以拒絕。
“你這安排,倒確實合理。”
少頃後,祭酒在那邊道。
張學監沒有說話。
“張生。”對麵的聲音緩和了下來。
張學監眉眼動了動。
他大約知道對麵的祭酒要跟他說什麼了。
果真,下一瞬他就聽到了祭酒的話。
“自晉立朝以來,司馬氏與各世家望族之間的洶湧,其實一直未曾平息。這件事,我不說,你也知曉......”
“我太學,算是他們爭峙的一方棋盤。”
“從陽世到陰世,我太學也不過是能夠維持相對的穩定,而始終未能獨立出去。”
張學監眉眼間也籠上了一層暗色。
他聽得出祭酒平靜話語表麵被深深遮掩著的憤怒。因為不獨獨是祭酒,他這個學監,對太學的這種處境,也是怒的。
太學是學府,是講經研學的地方。
它理應純粹,卻被夾雜在漩渦之中,不斷被來自各方的力量撥弄推動,攪擾各方,以至於原本應該遵循己身所學、自身誌向的太學生員,或是身不由己落入紛爭,或是早早偏移了誌向,隻能往著某一條路艱難走下去......
作為師長,眼睜睜看著他們在現實與理想中掙紮,在誌向與行動中被輾磨,最終粉碎成泥塵,麵目扭曲到連他們自己都認不出來,他如何不痛心?
可是再痛心,他也沒有辦法。
將太學從漩渦中救脫出來的力量,他沒有。能讓太學在這種種謀算中輕巧脫身的智慧,他也沒有。
非但是他,整個太學的博士都沒有。
祭酒也沒有。
“在你看來,”祭酒的話還在那邊繼續,“慎太子或許是司馬氏難得的明君,他或許可以收攝整個司馬氏一族,乃至是整個朝堂,讓諸世家聚攏在他的座下,成為他的力量,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