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監心裡嗬嗬一笑, 麵上卻是分毫不顯。他清了清聲音,直接開口道:“叨擾大家片刻,請大家先停下手上的事情, 聽我一言。”
穩穩當當、端端正正坐在書案後頭蒲團上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這才各自放下手上的物什, 光明正大地抬起目光來看站著學舍前方的學監。
還有,站在學監側後方的孟彰。
孟彰抬起目光往下看, 清晰看見了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眼底的好奇與探究。其中幾位神韻尤其不凡的小郎君小女郎麵上眼底還都帶了些善意。
他麵上也浮上了笑意。
學監回身, 衝孟彰招了招手:“孟彰。”
孟彰上前一步, 正式站在學監前方,暴露在所有小郎君小女郎的目光中。
“這是才剛從安陽來的孟彰,”學監介紹道,“自今日起, 他也是我太學童子學裡的一位生員, 是你們的同窗,希望你們能和睦相處。”
在學監之後,孟彰也道:“安陽孟彰,見過諸位同窗。”
他說完,拱手一揖。
條案後頭已經站了起來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也都或是拱手作揖,或是福身, 各自還禮。
“同窗客氣了。”
學監就在旁邊,直到他們各自禮見過,他才又對孟彰道:“你的坐席在那裡,去入席吧, 再過不久,先生就要過來上課了。”
孟彰早早就看見了被列在最後頭的那個條案和蒲團。
那也是唯一一個無人的空座。
孟彰點了點頭:“多謝學監。”
學監緩和了麵上的神色,笑著對他道:“去吧。”
孟彰走過那些整齊的條案,在所有小郎君、小女郎的注視中, 坐到了那個條案後頭的蒲團上。
“好了,你們各自繼續吧。”學監說道一聲,就轉身走了。
他也沒有走遠,就站在學舍外頭,聽著學舍中的動靜。
孟彰也才剛將《詩三百》、《論語》等書籍從隨身小陰域裡拿出來,就看見他前方的小郎君轉過頭來,含笑看著他的動靜。
孟彰手上動作不停,隻用目光詢問也似地看著小郎君。
小郎君整個身體轉了過來,對他拱了拱手,說道:“王氏王紳。”
孟彰拱手,也道:“孟氏孟彰。”
王紳是個圓眼帶笑的小郎君,性情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明朗,眉眼間也不見任何病氣......
有那麼一瞬間,孟彰甚為好奇這位小郎君的死因,但他很好地遮掩了過去,沒有流露出任何異色。
王紳笑彎了眼睛,對他道:“阿彰你人很不錯,我喜歡,日後有事,你且儘可跟我說!”
孟彰也笑了起來:“多謝。”
王紳鄰近的兩個條案的小郎君、小女郎也都轉了目光過來,此刻這兩位對視一眼,也來跟孟彰自我介紹。
“謝氏謝禮,見過阿彰。”
“庾氏庾筱,見過阿彰。”
孟彰也都回道:“孟氏孟彰,見過兩位同窗。”
琅琊王氏的王紳、陳留謝氏的謝禮,穎川庾氏的庾筱......
這就是孟彰席前的三位同窗,帝都洛陽中的頂尖世家望族裡,現在就缺了一個龍亢桓氏。而眾所周知,龍亢桓氏族中郎君,更多都是武職。
......如果說這裡頭沒有任何安排,會有人信麼?
在王紳、謝禮和庾筱前一排坐著的三位小郎君小女郎也都已經回過頭來,笑看著這邊。
見得王紳、謝禮、庾筱三人已經與孟彰見過,那三個小郎君、小女郎也都笑了一笑,衝著目光看來的孟彰做自我介紹。
“太上道李睦。”
“元始道明宸。”
“靈寶道林靈。”
孟彰各自點頭,然後又回道:“孟氏孟彰。”
太上道、元始道、靈寶道,是道門三清的道統。
在這方世界中,正統道門中有五大法脈,太上道、元始道、靈寶道的道門三清以及昊天上帝的北辰閣和瑤池聖母的瑤池派。
道門的三清到了,昊天上帝的北辰閣和瑤池聖母的瑤池派,應該也在......
孟彰抬起目光,看向李睦、明宸、林靈的更前方。果然,那一排條案中的三個小郎君小女郎也都已經轉過身來了,正望著他這個方向。
見他目光看來,那三個小郎君小女郎也都各自點頭,跟他做介紹。
“北辰閣白星。”
“瑤池花縈。”
“酆都石喜。”
孟彰麵上仍然帶著柔和的笑意,隻道:“孟氏孟彰。”
這學舍裡,沒有哪個小郎君小女郎能捕捉到孟彰心頭快速流轉過的心念。
昊天上帝,又有名北辰之君;瑤池也是瑤池聖母的居所。
道門這五大法脈中,三清實力居首,北辰閣稍次,瑤池派又次之。所以在這太學的童子學裡,太上道、元始道、靈寶道的三個小郎君小女郎能將北辰閣、瑤池派的兩位壓在後頭,孟彰是一點不驚訝的。他驚訝的是列在北辰閣白星、瑤池派花縈之後的那位石喜。
酆都石喜。
石喜他來自酆都。
如果是換了一個人,或許不會多想些什麼,隻以為酆都是能與道門北辰閣、瑤池兩大法脈並列的隱世道脈。
但坐在這裡的,是孟彰。
孟彰不會忽略這樣的一個名字。
酆都這個名字很特殊,尤其是在陰世天地裡,更是殊異。
在北辰閣白星、瑤池派花縈、酆都石喜的更遠處,又有三個小郎君小女郎看了過來。
但比起白星、花縈和石喜來,那三個小郎君小女郎與孟彰間隔了足有兩排坐席,距離太過遙遠了,那三個小郎君小女郎若是也要跟孟彰做介紹,聲量必得再往上提一提。
可是......
看看坐在他們後頭的白星、花縈、石喜,再看看坐在白星、花縈、石喜更後頭的那李睦、明宸、林靈三人以及更後頭的王紳等人,那三位小郎君小女郎對視得一眼,果斷地做出了選擇。
他們遙遙對著孟彰頜首,並未多說什麼。
孟彰再是一笑,也頜首還禮。
學監在學舍外聽了這麼一陣,雖然沒親眼看見學舍裡孟彰跟其他生員相處的情景,但也足夠他放下心來了。
旁的不說,有王氏、謝氏、庾氏的小郎君和小女郎攔在中央,不論是道門各大法脈還是其他的各位世家子望族子,孟彰能省去很多事情。
倒是......
學監抬了抬頭,看向了東廂房的位置。
東廂房裡,這時候也有一位先生走了出來,正是負責教授童子學中各位生員《詩三百》的蔡駿。
蔡駿從東廂房中走出,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學舍外往這邊看著的學監。細看清楚學監眼底的沉凝,蔡駿心下咯噔一聲。
他回頭看了一眼。
史磊察覺到異樣,抬頭看了過來。
蔡駿快速收回目光。
然而,即便如此,史磊也察覺到了什麼。他臉色僵硬一瞬,隨後又慢慢放鬆下來。
旁邊的黃、邵兩位先生看見,也都看了過來,麵色中隱隱透出些擔憂。
反倒是史磊笑了起來。
“我無事,你們且安心。”頓了一頓後,他道,“學監和祭酒如果覺得我實在不合適,我離開童子學甚至是太學也可以,不必為我擔心。”
史磊說是這樣說的,但黃、邵兩位先生的憂色卻沒能散去。可是若要他們再說些什麼,他們也確實不能。
現在的關鍵,已經不在於史磊自己了,而在於太學裡的諸位學監乃至是祭酒的意思。
黃、邵兩位先生對視得一眼,齊齊從案席後頭站起身來:“我們出去一會兒。”
史磊知道這兩位先生到底是要出去乾什麼,他搖搖頭,攔道:“沒用的......”
黃、邵兩位先生卻不同意。
“沒用也要去試一試,不然若你真離開了童子學乃至是太學,你的修行資糧要去哪裡補足?哪裡的修行資糧和條件能夠及得上太學?”
諸般待遇能比得上太學的地方,不是沒有,還很不少。
譬如帝城內宮中的宮學,譬如道門五大法脈各處的學宮,但是......
若史磊離開童子學乃至是太學的原因傳出去,宮學以及道門五大法脈各處的學宮,又會有哪一個,願意招納史磊?
“事情還沒有到最糟糕的狀況,”黃先生道,“我們去替你與學監分說,學監會斟酌的。”
邵先生也鄭重點頭。
史磊站在原地,一時沉默。
黃、邵兩位先生對視得一眼,齊齊往外走。
坐在案後的史磊忽然站了起來,大踏步追上黃、邵兩位先生。
黃、邵兩位先生的腳步不由得停了一停。
迎著兩位同僚的目光,史磊笑了開來:“我也一道去吧。”
頓了頓後,他又道:“這是我的過錯,也是我的事,我總不能隻看著你們兩個為我出麵,而我淨躲在後頭。”
那他成什麼樣的人了?!
黃、邵兩位先生對視一眼,也都笑了開來。
“那便一道去吧。”
“走走走,快些,莫等學監離開學舍了,我們還要一路找到學監那院舍裡去......”
黃、邵、史三位先生找到學監的時候,學監正往外走,黃、邵、史三位先生連忙追了上去。
不遠處的童子學學舍、西廂房處那些太學書童們的學舍,也都聽到了這外頭的動靜,不少人都往外頭分去了目光。
童子學學舍裡的蔡駿蔡先生是所有人中,最明白此中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的人,他看了看學舍裡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
他的目光在坐於最末席的孟彰身上頓了頓。
孟彰抬起視線平靜看過去。
那一瞬間,饒是蔡駿這位童子學的先生,心也不由得顫了一顫。
他腦海中同時炸開一道靈光。
孟彰,這個安陽孟氏的小郎君,其實是察覺到了方才那一瞬間史磊對他生出的惡意的。
他知道!!
他都知道!!!
蔡駿心臟劇烈跳動一拍後,心中才剛剛生出的一個想法悄然熄滅。
安陽孟氏的這位彰小郎君,雖然年歲尚幼,但實在是聰敏。史磊也好,他也好,他們的小心思,他都清楚,他如今是隻看著,什麼都不說,也輕易不與旁人提起,可所有的一切,他心裡自有論斷。
所以......
他想要讓這位孟氏小郎君在諸位學監乃至祭酒麵前為史磊說情的想法,不必再提了。
孟彰平靜收回目光。
才剛剛翻過一頁書頁,前方的位置處又傳來了幾道目光。
孟彰循著目光看去,卻見是王紳、謝禮、庾筱以及更遠一點的李睦、明宸、林靈等人。
孟彰快速看了一眼上首還未曾回過神來的蔡駿,低低傳音往那六個也很敏銳的小郎君小女郎問:“可是有什麼事?”
王紳回頭看了一眼蔡駿,首先傳音問道:“是諸位先生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嗎?”
孟彰從王紳麵上眼底看到了毫無疑問的興奮與激動。
對於他來說,這件事似乎真的很有趣很好玩,他在躍躍欲試......
孟彰隱隱覺得自己找到王紳的死因了。
這家夥,一定是自己將自己作死的!
孟彰搖了搖頭,傳音道:“大抵是吧,我不太了解。”
這話一傳過去,前頭王紳、謝禮、庾筱這六個小郎君小女郎的目光陡然就多了幾分懷疑。
王紳更是哈了一聲,語氣甚為奇異:“你不太了解?”
孟彰一點不心虛地點了點頭。
王紳、謝禮、庾筱這六個小郎君小女郎麵麵相覷得一陣,又調轉目光回來看孟彰。
行吧......
孟彰從這六道目光裡看出了明白的妥協。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他們在無聲地說,那就當你是不了解的吧。
“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助的,”王紳傳音道,“你且隻管跟我說,我幫你。”
謝禮、庾筱、李睦、明宸、林靈等五個小郎君小女郎也都齊齊笑開。
儘管這五個小郎君小女郎沒有似王紳一樣明白說道出來,但他們的意思也已經很明顯了。
孟彰笑了笑,不點頭也不搖頭,隻道:“若果有需要的話。”
西廂房裡,也剛剛與旁邊的同窗交談過幾句的顧旦卻是沉默著慢慢擰緊了眉梢。
到了這個時候,他也覺出了不對的地方。
一遍遍回想過後,顧旦猛地抬起頭來,直直看著外頭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