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2 / 2)

陰靈之路 柳明暗 21315 字 11個月前

就方才那一瞬間的事,史磊比孟彰自己更過不去。

如果孟彰不願意抬這一手,非要拿著這件事不放......

不論太學裡到底怎麼判處,也不論旁人是怎麼的論說,史磊史先生心裡就始終存在著一份枷鎖。

孟彰心下更深處,有一絲慨歎閃過。

品格越是高尚的人,其實就越容易背負道德上的包袱,越不能容忍自己的越線。

張學監細看著孟彰,神色不動,隻再一次確認道:“你確定嗎?”

“學生確定。”孟彰又一次點頭。

陰靈的道路很艱難,史磊史先生一生清譽也同樣難得,既然史磊史先生已經斬斷了那份貪念,孟彰同樣願意稍稍退讓一步。

到了這個時候,張學監才快速露出一點笑意。

孟彰心念急轉,卻又拱手,鄭重跟張學監拜了一禮。

“學監,於史先生之事,彰也有所不解,還請學監能為彰解惑。”

張學監定睛看他:“你想問為什麼?”

孟彰點頭:“史先生是太學童子學裡的先生,他更在童子學裡授學多年......彰不信史先生是個輕易就能被貪念動搖心誌的人,是以彰心中不解,何以史先生會在見了彰以後,表現得如此失常?”

張學監沉默一陣,隻凝望著孟彰,久久沒有說話。

孟彰再拜得一拜:“彰今日在太學,有諸位先生、學監看顧,倒不必太過擔心己身的安危,但彰並不是日日都留在童子學裡的,彰留居府上,每日來往於府上及太學,日後或許還會往外出行......”

“彰不願平白無故就丟了性命,淪為他人口糧或煉材,還請學監能與彰明說。”

張學監緩慢道:“但你應該清楚,你身邊有安陽孟氏的力量在護持看顧著你。”

若不然,孟彰為什麼能在陽世的安陽郡裡長到身體支撐不住靈魂方才夭折?若不然,孟彰又怎麼能夠一路無事地從安陽抵達帝都洛陽?若不然,孟彰在帝都洛陽裡的這段日子,又怎麼會平安無事?

孟彰搖搖頭。

“學生能在陽世安然長至這般年歲,確實是蒙賴阿父阿母看顧庇護,但那大抵也有學生長年臥床,足不出戶的原因;在安陽裡......”

孟彰扯了扯唇角。

“安陽,是孟氏的地盤。”

這一句輕易帶過後,孟彰又麵色不改地繼續。

“但學生不可能一直這樣平安和順,”他道,“所以,學生還是想要知道原因。”

他想要知道為什麼史磊會對他生出貪念,;他想要知道真正觸動史磊這些人的,到底是他身上的什麼東西;他想要,也必須要,將那會給他帶來危險的東西給死死拽在手裡。

他不想死。

這個世界很精彩,他想活下去;他身上背負著阿父阿母及兄姐的深情厚意,他不能輕易死去。

他想活!

穩穩當當地活下去!!

孟彰身上那一瞬間驟然爆發的決意,直叫張學監矚目。

張學監快速沉吟一陣,到底還是跟孟彰說明白了。

“你身上隱藏著一股極其生活靈動的生機。”張學監道,“這股生機無比契合陰世天地,幾乎能與天地同呼吸。”

能與天地同呼吸,是什麼樣的概念?

張學監不必明說,孟彰自己就已經清楚了。

他可也是修行者。

為什麼會有“萬劫陰靈難入聖”的說法?為什麼陰靈的修行就是要比陽世生靈的修行艱難太多?

孟彰都知道。

不僅僅是因為陽世生靈比之陰靈,更多了能護持他們魂體、能幫助他們在天地間行走、能幫助他們參道修行的肉身皮囊,還因為陰靈自身,更因為陰世天地。

丟失了肉身皮囊,陰靈在天地中行走、修行,就都是在消耗魂體更深處的生機、元氣。

如果說陽世生人是外加了一層水閘的水池,那麼陰靈的那一層水閘就已經丟失不見了。

沒有了水閘,水池裡的水就一直在往外流淌。即便隨著他們的修行,上流還有更多的流水補進水池裡,但水池的水時刻不停地外流,也是不容爭辯的事實。

沒有了肉身這個水閘,陰靈這個水池的水想要得到增長,那實在是艱難。

而除了陰靈自身以外,陰世天地本身,也是一重影響。

修士修行,不獨獨隻是養氣、煉氣那樣簡單,隨著修行台階的步步往上,修士終將觸碰到道。

道,乃是天地的規則。

《道德經》有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們這些陰靈,最初時候乃是陽世中的生靈,在陽世中孕育,在陽世中誕生,在陽世中成長,然後又在陽世中隕亡。

他們的一生,都在陽世天地的懷抱中進行。

他們深受陽世天地的影響。更準確地說,他們全身上下都帶著陽世天地的烙印。

其中,越是境界高深的修士,神魂中的陽世天地烙印就越是深刻。

而陰世天地......

雖然都說陰世天地是陽世天地的映照,但其實所有人都明白,陰世天地就是陰世天地,陰世天地與陽世天地或許相類,但道則卻大有殊異。

他們這些帶著深刻陽世天地烙印的陰靈,哪怕能在陰世天地中安居,最後在這方天地裡消亡,對於陰世天地而言,他們仍舊隻是客人。

客人,是不能像主人家那樣自如且隨意的。

所以,到了這陰世天地裡的陰靈,生前越是境界高強,就越是明白這其中的不同,就越是束手束腳,修行也越是難有精進。

他們這些陰靈,真的就隻是亡者。

或許,他們還清醒地行走在這天地,甚至是自如地來往於陽世,但他們手中的希望,卻就像黑夜中最微末的星火,脆弱又黯淡。

“但你不同。”沉默了一陣後,張學監陡然開口,“孟彰,你與我們不同。”

“相比起我們這些明明白白的客人來,你,更像是這方天地的歸人。”

孟彰,哪怕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他也幾乎能與天地同呼吸......

“你能繼續成長,成長的速度甚至不會比陽世天地裡的那些驕子緩慢。”

“這方天地,在包容著你,也在照拂著你。”

不似他們,幾乎時刻都在與陰世天地爭峙抗衡。

孟彰沉默。

他已經很明白了。

張學監也知道,但話既然已經跟孟彰說開了,他不介意跟孟彰說得更明白一點。

“你在我們中間,可謂是極其的顯眼。”

“也正是因為這份顯眼,所以我們這些人,隻需一眼,就能確定你的特殊,肯定你的資質。”

沒有人能夠質疑這樣存在著的孟彰,不論他們再如何想要找到理由去質疑。

“這方天地如此眷顧於你,包容著你......所以不免就有人會猜測,若將你煉化成他的一部分,這天地的眷顧和包容,是不是就能分給他們一些?”

不必非得是孟彰如今所享有的待遇,隻要是一部分,也足夠讓他們喘一口氣,繼續將自己的修為往前方推進。

孟彰心中快速回憶過史磊的資料。

史磊在太學童子學裡,是教授諸位小郎君小女郎道門法脈史章的先生......

道門法脈史章!!

孟彰抬頭,看向張學監:“道門......有人曾經嘗試過這樣的辦法?”

不,或許不僅僅隻有道門。還有皇族司馬氏,以及諸世家望族。

張學監隻看著他,神色幽深莫測。

但孟彰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不僅僅有人嘗試過,他還成功了。”

正因為這樣,所以哪怕明知道孟彰是自己的學生,明知道孟彰身在童子學,得太學庇護,不是他能夠輕易動手的,真正見到孟彰、察覺到孟彰殊異之處的史磊史先生,還是生出了貪念。

哪怕孟彰已經想明白了這些,他麵上也隻有怔然,而沒有張學監以為會看到的驚慌。

沒有。

丁點都沒有。

很神奇,明明作為太學童子學師長的史磊,不久前才剛對他生出貪念,這會兒已經算是明白了個中因由的孟彰,在麵對同樣是太學師長的張學監,竟然還能泰然自若,不驚不亂。

張學監緩緩笑了出來。那笑意從眼底流泄而出,須臾間淌遍他的整張臉。

“你不怕。”他道。

孟彰抬眼,直視著張學監。

“你不怕。”張學監又重複了一遍,才問他道,“為什麼呢?”

孟彰問:“學監你會對我出手嗎?”

張學監搖了搖頭,給孟彰一個肯定的答案:“不會。”

孟彰很自然反問道:“那不就是了?”

“隻這一個原因嗎?”張學監問。

孟彰又一次反問:“不夠嗎?”

“倒不是就不夠。”張學監道,“隻是我想知道還有沒有而已。”

孟彰想了想,回答他道:“確實還有一個。”

張學監帶出了一聲疑問:“哦?”

孟彰道:“學監也好,其他人也罷,真對我出手的話,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吧。”

張學監繼續問:“為什麼這樣覺得?”

孟彰理所當然地道:“能與天地同呼吸,得天地眷顧與包容的,都是氣運厚重之人。對這樣的人出手......”

“氣運反噬是一定的,顯然也必定會受到天地的厭棄。”

不等張學監問話,孟彰自己便繼續道:“倒也不是說隻憑氣運反噬、天地厭棄就能讓彆人望而卻步,但是,在沒有做好足夠準備應對這情況,保證自己能夠全身而退又或者是隻支付能接受的那部分代價以前,沒有人會直接對我出手吧。”

孟彰想了想,又道:“嗯,是不會有人那般大方地讓自己成為旁人的墊腳石的。”

對孟彰出手,失敗了下場自然不用說,成功了之後呢?

他需要支付對孟彰出手之後的代價,需要麵對氣運的反噬、天地的厭棄、安陽孟氏一族的反撲。

哪怕得手了,他必定也不會是全盛狀態。

在這種時候,若再有人對他出手......

他才剛從孟彰身上得到的東西,直接轉手不說,他自己也會成為對方取悅天地、換取安陽孟氏人情的契機。

可謂是徹頭徹尾的墊腳石。

說到這裡,孟彰抬頭,很是自然地看向張學監:“旁的或許都可以不論,但......學監不會是那樣的蠢人。”

張學監笑了笑,不置可否。

“還有呢?”他隻看定了孟彰問。

孟彰沉思了一陣,再抬眼迎上張學監視線時候,麵上眼底儘是困惑不解:“除了這些以外,還能有什麼?”

張學監深深凝望著孟彰,直到許久之後,也還是沒有將那句話問出來。

還有,你為什麼那麼的鎮定?鎮定到......就似你篤定,此刻不會有人能夠威脅到你的性命一樣。

孟彰回望著他,麵上的困惑越漸厚重。

“是......還有什麼嗎?”

孟彰他甚至還問張學監。

最後,張學監搖了搖頭。他伸出手去,將孟彰的手撈了過來,帶著他往外走。

“你已經出來一段時間了,快回去吧。再不回去,你的那些同窗們,怕就會鬨將起來了。”

孟彰的手乾燥柔軟,沒有因為緊張而沁出的汗水,也沒有因為緊張而繃緊僵硬。

張學監垂眼,看向孟彰:“你也不想太過為難蔡先生的吧?”

孟彰點了點頭,乖順地由著張學監牽著他的手走。

張學監將他送回了童子學的學舍裡。

他們走入童子學學舍的時候,果真如張學監所說,學舍裡的氣氛躁動到就要按捺不住了。

見得孟彰跟在張學監後頭完好無損地走進來,被下首一眾小郎君小女郎鬨得有點焦頭爛額的蔡駿當即大大鬆了一口氣。

他顧不上那些快速平和下來的小郎君小女郎,迎上前去,問:“張生,你們話說完了?”

張學監點了點頭:“說完了。”

蔡駿蔡先生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詢問的意味。

張學監麵上帶出一點笑意。

蔡駿就明白了,他也跟著放鬆下來。

張學監放開了孟彰的手,更輕輕地將他往學舍下首推了推:“回去吧。”

孟彰回身一禮,往自己的坐席走去。

諸位小郎君小女郎都在看著他,眼中帶著點詢問。

孟彰笑著,悄悄地對他們點了點頭。

王紳、謝禮、庾筱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神色真正完全放鬆下來。

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各自跟同伴交換了視線,都看見他們眼底的輕鬆和歡快。

孟彰走過這些視線,在自己的蒲團上坐了下來。

低頭繼續整理案上書籍的時候,隻有孟彰自己察覺到的心念在無聲地浮動。

他或許......確實是另有一些倚仗的。

“好了,我們繼續。”上首,蔡駿的聲音傳了下來。

席中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也快速收斂心神,靜心聽課。

孟彰低垂著眼瞼,去看書籍上的文字。

在張學監跟他明說其中緣由的時候,他也以為自己會緊張、會擔心的,但事實上是......沒有。

他心中,奇怪的安穩、篤定。

仿佛在聽著些笑話。

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些不同,也已經想明白,不獨獨隻是因為他穿越者的緣故。但現在看來,他身上的問題,遠比他最初預想中的,還要多一點。

孟彰暗自吐了口氣。

而他自己知道的,也並不似他現在所知道的那樣少。

那就不必著急......

等時間到了,一切也就明白了。

孟彰翻過一頁書,認真聽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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