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 除了我太學相關的事宜外,你也多留意些關於孟氏阿彰的傳言,莫要讓人平白汙了孟氏阿彰的聲名, 特彆是,當這些事情涉及到我太學的時候。”張學監道。
“是。”張嬸先應了一聲,隨後麵色有些猶疑,她快速抬眼,覷了覷張學監。
張學監看見,便問道:“有什麼問題你就問吧,反正過不了多久, 你也會知道的。”
張嬸笑了笑,問張學監:“張生,可是我太學裡近來有什麼事情要發生?......跟孟氏阿彰有關?”
張學監也不瞞著張嬸,反正像他剛才所說的那樣,史磊的事情張嬸很快也會知道的。
聽說今日裡童子學東廂房史磊的表現,張嬸的臉色也有些難看。
她想了一陣,問張學監:“張生是擔心會有人借著這件事抨擊孟氏阿彰?”
畢竟,孟氏阿彰作為太學生員, 才剛第一日入讀太學,就將一位在太學童子學裡授學多年的先生“請”出了童子學乃至是太學,旁的不說, 起碼事多是真的。
就算所有人心裡都明白這事情的因由未必就在孟氏阿彰身上,但倘若有人往那個方向推一把,也是能夠輕易引導出對孟氏阿彰的不滿來的。
史磊可是太學童子學裡的先生!先生的身份,天然就壓製著生員,在尋常百姓心中,學生就應該禮讓先生, 哪怕先生有什麼地方做得不甚周全,學生也隻能受著。
這是先生所握有的知識帶給先生的權利。
而知識,所有人都知道,無比無邊的貴重。尤其是尋常的百姓,他們更知曉知識的寶貴,也更渴望知識。
他們不會去想,對於出身安陽孟氏的孟彰來說,史磊所握有的知識即便貴重,也沒有貴重到需要他來容忍史磊曾經對他生出的惡意,需要他承擔自己的人身安全的風險繼續接受史磊的教授。
他們隻知道,如果他們是史磊的學生的話,他們一定不會這樣做。
史先生又不是真的對孟氏阿彰出手了,隻是曾經有過這樣的惡意而已,史先生不是也悔過了嗎?他不是什麼都沒做嗎?何必這麼嚴苛?何必這麼無情?......
他們會轉了頭來譴責孟氏阿彰,認為他刻薄,覺得他無情冷血......
也所以,甚至都不需要司馬氏一族又或者彆的什麼有心人多做些什麼,隻要稍稍一引導,孟氏阿彰在這帝都尋常百姓心中,便也會多了些惡感。
這些惡感或許還無法影響孟氏阿彰什麼,但卻是動搖孟氏阿彰聲望根基的開始。
世家子的聲望,雖然不能說就是他們的立身根本,但也是很重要的。
常年在街聞巷議中浸淫的張嬸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彎彎繞繞。
她肅容點頭,應道:“張生放心,我明白的。”
張學監點點頭:“但你也不用太擔心,隻要史先生真的悔過明悟,太學也不會將事情做狠做絕。”
張學監抬眼看向張嬸:“不會讓你太難做的。”
張嬸笑了笑,說道:“希望吧。”
就張嬸自己,她還真希望史磊史先生還沒有忘卻本心。
並不隻是因為唯有這樣,這事情才不至於鬨得那樣的難看,才讓她這邊奔忙勞碌,也是因為張嬸不希望史磊這個太學先生因為這件事情聲名儘毀,那真的太遺憾了......
張嬸心下暗自搖頭,又看張學監沒有更多想要吩咐她的事情,便跟張學監告辭,退了出去。
張嬸離開以後,張學監簡單收拾一陣,也起身,往童子學的學舍去。
在童子學的學舍外,張學監看到了史、黃、邵三位先生。
自羅學監離開後,這三位先生就一直站在那裡,沒有往童子學學舍的方向走近一步。
倒不是他們心中對太學、童子學生出了怨望,而是......
他們在避嫌。
見到從外頭走進來的張學監,史、黃、邵三位先生都露出了笑容,來跟張學監打招呼。
“張生。”
他們這樣喚張學監,就像往日裡見到張學監一樣坦然而平靜。
張學監仔細看過這三位先生,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了七分的惋惜。
早知此時,如何沒有早早做好準備呢?
張學監這一瞬間的沉默沒有人發現,又或者是發現了也沒有人表現出來。
“你們三位在這裡敘話?”他問。
史、黃、邵三位先生各自頜首,都道:“是正有些事情商量,不好打擾學舍裡的那些學生們,便在這裡說。”
“張生有事?”史磊問,“那你且去吧,不必太在意我們。”
這一句話,似乎不單單隻是說此刻此時。
張學監轉了目光看過去。
史磊仍舊含著笑,眸光坦蕩清肅,直身站立在院門邊上。
黃、邵兩位先生俱都沒有說話。
“嗯。”張學監點頭,說道,“是有些事情,那你們繼續吧,我先去忙了。”
看著張學監越過他們走向學舍裡的身影,黃、邵兩位先生沉默一陣,又轉了目光去看史磊。
史磊正對他們笑:“好了,我們就等著吧,用不了多久,事情就能有結果了。”
黃、邵兩位先生心下暗歎一聲,卻沒有多說什麼,果真繼續下去。
“其實,”黃先生頓了一頓,抬眼笑著說道,“這麼多年在童子學裡待著,每日兢兢業業教授這些個小郎君小女郎,我都沒有多少休息的時候。待過了這一遭......”
“我想休息一陣。”
“或是賞花,或是踏青,或是與諸位友人閒聚......”
“忙碌得這樣久了,我都快要忘卻清閒到得是怎樣一種愜意的感覺了。”
邵先生側目看他一眼:“嗬嗬,賞花?你院子裡的花難不成還活著?”
黃先生僵了一瞬,才想起這一點。
他一拍手,驚道:“壞了!我院子裡的那些花!!”
邵先生得意地笑開。
“我就知道,按著你的忘性,你院子裡的花要還能活得好好的才稀奇呢......”
史先生含笑,看著兩位友人互損,時而哈哈大笑,在旁邊幸災樂禍,時而幫著拉架圓場,倒也忙得不亦樂乎。
張學監聽著後頭的動靜,腳步不停。
西廂房裡的顧旦看著從中庭走過去的張學監,緊掐著手上的筆杆,皺眉看著門口的方向。
“竟然是張學監來了?”旁邊也在留意著外頭動靜的太學書童低聲驚呼。
“看來是真的有事,而且還不小......”
“那可不!連張學監都到了啊!!”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
“誰知道呢......”
張學監走過中庭,徑自停在了童子學的學舍外頭。
此時蔡駿先生的講課也正正好告了一段落。察覺到外頭站著的張學監,蔡駿先生暗自歎了一口氣,從學舍裡走出來,對張學監一禮,問道:“張生?”
張學監對他點點頭,目光隻一偏,就落到了坐在學舍最後頭的孟彰身上。
“阿彰,我有事找你,你出來一下。”
孟彰一點不驚訝,也沒有任何異色,他點了點頭,便從條案後頭站了起來。
隻是他還沒有往外走出幾步,坐在他前頭的王紳就已經伸手,拉住了他的一片衣角。
孟彰停住腳步,看向王紳。
王紳抬頭衝他一笑,卻是也站了起來。
他拱手對學舍外頭的張學監一禮。其禮儀之周全,姿態之恭敬,足可稱作典範,如果不聽他說的話的話。
“學監,請問你找阿彰去,是為的什麼事呢?”
張學監還沒有說話。
分彆坐在王紳左右兩側的謝禮、庾筱,以及坐在他更前方的李睦、明宸、林靈,也都站起身來,各自對張學監一禮。
學舍裡的其他小郎君小女郎雖略慢了些,但也都很快從蒲團上站起身來,對張學監行禮。
這些小郎君小女郎雖然什麼都沒有說,但他們站在那裡,看著張學監,卻已經將他們的態度和立場表現得清晰無比,絕對不會讓人錯認。
張學監麵色不動,但就站在他身側的蔡駿蔡先生卻是微微變了臉色。
他快速回身,往學舍裡看去。
從領頭的王紳、謝禮、庾筱、李睦、明宸、林靈,到尾從的白星、花縈、石喜以及更多的小郎君小女郎,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被護在王紳後頭的孟彰身上。
怔愣了少頃,蔡先生低下頭去。
在這一件事情上,童子學的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跟孟彰,確實是站在同樣的立場上。
不論這件事情發生在誰的身上,隻要那個人是太學童子學的生員,是他們的同窗,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就不會容忍事情被輕易揭過去。
這不僅僅是在保全那個同窗,也是在保存他們自己。
他們不能保證,同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在他們的身上。
但今日這一遭,童子學裡的這些小郎君小女郎態度如此果決,如此堅定,真的就隻是在擔心自己的安危同樣受到威脅嗎?
不,不是。
他們是在借著這個機會,好進一步拉近他們與孟氏阿彰的距離,好真正將同窗的身份和情誼確定下來。
有什麼......
是比同仇敵愾,更能快速增進雙方之間的情誼的嗎?
沒有了,再沒有了。
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心思敏捷,捕捉機會的能力非同尋常,但是,他們小覷了孟氏阿彰啊......
蔡先生想著剛才瞥見的孟氏阿彰麵上的神色,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感覺。
是的,方才那一瞬間,孟氏阿彰麵上有奇異,有動容,也有笑意,看上去真真就是一個被同窗的深情厚誼觸動了的小郎君。
可是,可是!蔡駿卻覺得王紳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仗義舉動背後的小心思,這孟氏阿彰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他洞若觀火。
“不是什麼大事,”微妙的靜默之中,張學監開口說話了,他道,“隻是學裡有些事情,需要問過孟彰的意見而已。”
學裡有些事情,需要問過孟彰的意見?
這樣一句話,雖是什麼都沒說,但也是什麼都說了。
王紳知道,他不能再繼續問下去了,他需要適可而止。
但是......
王紳跟謝禮、庾筱、李睦等一眾鄰近的小郎君小女郎交換了一個視線,最後看向了孟彰。
事情的關鍵,始終在孟彰。
而孟彰正微微低著頭,似乎是在沉吟。
還拽著孟彰一片衣角的王紳手上用了些力。
孟彰察覺,略抬起目光來看王紳。
那目光裡,帶著些詢問的意味。
王紳看了站在學舍門口處的張學監一眼,低聲問孟彰道:“阿彰,你的意思呢?”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王紳已經特意壓低了聲音,但在場所有人,都是入了道的修行者,有修為在身,耳目不俗,王紳的話所有人一個字都沒有錯過。
張學監更明白,王紳這話也是說給他聽的。
他在再一次,對張學監、對童子學、對太學,表明他的立場。
王紳之後,謝禮、庾筱也都很快跟上。
他們各自壓低了聲音跟孟彰說話。
“對啊,阿彰你是怎麼想的?”
“彆怕阿彰,我們都站在你這邊的!”
孟彰鄭重頜首,領了王紳、謝禮、庾筱乃至更多往他這裡看來的、無聲表明態度與立場的小郎君小女郎們的心意。
“學監不是說了嗎?隻是有些事情,需要問一問我的意見而已。”孟彰道,“應不是什麼禍事。”
“多謝諸位同窗好意。”
王紳鄭重看他一眼,鬆開了抓著孟彰衣角的手,同時往側旁站去,讓出道路來。
孟彰拱手,無聲與王紳、謝禮等一眾童子學小郎君小女郎一禮,抬腳向張學監走了過去。
不得不說,看著這些小郎君、小女郎你來我往像模像樣地相互謀算,卻點到即止,也是作為師長才能擁有的待遇。
畢竟,到這些小郎君小女郎真正長成以後,這樣的點到即止,就全都消失不見了......
壓下心頭翻湧而起的慨歎,張學監對旁邊的蔡駿蔡先生點頭,說道:“你繼續看顧著他們。”
蔡駿蔡先生躬身低頭。
“我們走吧。”張學監說了一句,便領著孟彰往外走。
見得張學監、孟彰兩人從童子學的學舍走出來,一直站在院門邊上的史、黃、邵三位先生暫時停住了話頭,往他們那邊看過去。
張學監臉色不動,帶了孟彰便往東廂房去。
東廂房裡如今一個人都沒有,正適合他們談話。
孟彰抬頭,遙遙往院門邊上看過一眼,正正就跟史磊史先生對上了視線。
史磊怔愣了一瞬,少頃後,他露出一個帶點歉意的笑容。
孟彰停下腳步,拱手對這邊廂行了一禮。
黃、邵兩位先生見得,愣了愣,旋即大喜。
“這是,這是......”
“孟彰他是那個意思的吧?他原諒了阿磊?”
史磊站在原地,緩緩揚起一個笑容。
那笑,足可與朗月相輝映,放鬆至極,清亮至極。
黃、邵兩位先生看見,心裡最後壓著的一點陰霾徹底散去。
到這個時候,他們是真的不用在擔心史磊這個同僚友人了。
不必擔心學裡會不留情麵、一點體麵都不給史磊留;不必擔心安陽孟氏、孟彰秋後算賬;更不必擔心史磊自己心裡過不去,始終存著這個疙瘩,乃至最後陷入偏執,真正地萬劫不複......
張學監沒有多說什麼,在旁邊略等了等,才繼續往東廂房內走。
孟彰跟了上去。
在東廂房中站定後,張學監回身凝望著孟彰:“看來,你已經知道我是想要問你什麼事了?”
孟彰點了點頭,並不瞞著人:“學生知道。”
張學監微微頜首,隨後卻是一整神色,嚴肅且認真地看定孟彰。
“那你的意見呢?”
孟彰稍稍抬頭,不避不讓地迎著張學監的目光。
“史先生確實已經不適合繼續留在童子學乃至是太學了,但學生以為,史先生到底什麼都沒做過,學裡可以容情一二。”
哪怕是孟彰的前生,也沒有人家隻是想一想,完全沒有付諸行動就給人家判刑的。
何況,孟彰也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史磊確實不愧是能在太學童子學裡授學多年的博士,他的品格相當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