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真正拿主意的,不是他,而是孟彰,不然不說阿彰自己的名聲,就是他們安陽孟氏的名聲,怕也平白蒙上一絲陰影。
“真那樣的話,我可就成了整個安陽孟氏的罪人了。”
孟廟喃喃道。
孟彰上了馬車,車夫也還似平常一樣,揚鞭一甩,驅馬帶車奔了出去。
街頭巷尾中,一眾挽著木籃的大娘子小娘子也從笑著說著從各處屋舍裡走了出來,三三兩兩地上了長街。
“據說今日太子殿下要往太學去了啊......”
“確是,但這跟我們不甚相乾。太子殿下出行,必是擺齊了儀仗的,我們看不到貴人的。而且,據說太子殿下得到午時才會出宮呢......我們可未必會在街上待到這個時候。”
“誒?午時嗎?這倒是真可惜了。我還想看看太子殿下又會是怎樣的風采呢。不知道跟王、謝、庾、桓這些郎君比起來會是怎麼樣的?”
“我說岑娘子,這話可不興在外麵說的!太子殿下是宮中貴人,未來的皇帝陛下,怎麼能拿出來跟王、謝、庾、桓這些郎君相比!快快住嘴罷!”
“是我說錯話了,是我不對,諸位娘子且寬待我一回,忘了我這話吧......”
“行了,大家都是街坊鄰裡的,晨早不見傍晚也會碰麵!不過是一句閒話而已,不值當為了那點子東西壞了我們的情分,你們說,可是?”
“這話在理!”
“不錯,李娘子說得很對,但是岑娘子,往後卻得注意了,有些話不能說的,就不能貪那一時嘴快......”
混在人群中的溫娘子抿著唇也笑,但微垂的眼瞼裡,卻有目光漏了出來,跟旁邊其他娘子悄無聲息地對視了一眼。
於是,原本混成一團的大娘子小娘子們,就此輕悄地分出了些隊伍。
岑娘子或許發現了,也或許沒有,但她麵上全不顯,隻在麵上誠懇地跟諸位娘子賠禮道謝。
“多謝你們了......”
正好坐車經過的孟彰聽到這一段對話,目光並未有任何的波動。
這些民議爭論不過是開始,且還隻是表麵,更多的紛爭隱在了後頭,也更為激烈。
馬車走過長街,很快轉彎,直到太學外頭停放馬車牛車的角落,才真正停了下來。
“郎君,”馬夫先下了車轅,立在旁邊躬身稟報,“太學到了。”
旁邊停著的馬車、牛車、驢車,也正有郎君女郎從車中走出,瞥眼看見這輛馬車隱蔽角落處的安陽孟氏徽記,麵麵相覷一陣,都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留心去看那馬車的動靜。
孟彰才剛掀開車簾探出半個身體,就察覺到了從各處投落而來的目光。
這些目光比之往日,還要更多更複雜......
孟彰麵上不顯,很自然地從車廂裡走出,然後抬起目光,向著諸般目光投來的方向回望過去。
許多目光收了回去,但仍然有不少的目光不閃不避,迎著他的視線。
孟彰也不惱,他麵上帶出了笑,向著四下頜首點頭,禮貌致意。
諸位郎君麵上眼底也都顯出了笑來,同時跟孟彰點頭回禮。
待孟彰走遠以後,才有聲音低低響起,隻回蕩在這一片角落裡,隔絕了往外傳出的可能。
“這位孟氏阿彰年歲雖小,但一身風骨卻是清凜,果真是不負盛名啊......”
“對,旁的且不說,隻這風骨一點,此刻已可見一斑了。”
“或許,也是因為這位孟氏阿彰還太過年幼,不知曉九卿之貴......”
“你這話說得,你自己信嗎?”
那位郎君沉默,少頃未有一字出口。
或許這位年歲還不大的孟氏阿彰不識天高地厚,但他身邊有族中長輩做伴。他不知道,他族中長輩會不知道,會不多做提點?
既然知道,既然已經有人做了提點,這位孟氏阿彰還能如此泰然坦蕩對待來訪的慎太子,孟氏阿彰自己的意思,真的表現得還不夠明顯?
“又或許是因為這孟氏阿彰他......”看不上慎太子呢?
縱然心有衝動,這位郎君也還記得自己的身份,記得自己所在的這地方,到底沒將最後那半句話給明白說道出來。
旁邊的諸位郎君也隻是沉默,少頃後就輕易將這話題帶過,並未緊抓著不放。
孟彰穿過各色各樣的目光,腳步平穩走向了顧旦。
顧旦也是一身慣常的太學書童袍服,如往日一樣肅肅立在晨光中,等候著他。
見得他走近,顧旦瞥了一眼孟彰身上的袍服裝扮,眼底快速閃過一絲笑意。
“郎君。”他低頭,跟孟彰問好。
孟彰微微點頭,就帶著顧旦往童子學學舍裡走。
送孟彰走入處在正房位置的童子學學舍以後,顧旦也轉身,往西廂房的位置去。
西廂房裡,大多數的書童已經在自己的席位處入座了。
顧旦望得一眼,目光全無停頓,輕易就收了回來。
即便這些書童中,有那麼幾位衣著裝扮與往常不甚相同,顯然是特意裝扮過了的。
坐在他鄰座的那位書童看他坐下,對他笑了笑。
顧旦回了一笑,便收回目光。
他知道這位同窗,他是被王紳選中的書童。在他旁邊更遠處坐著的,是庾氏、謝氏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選中的書童。
顧旦能感覺到,即便今日晨早他們一眾人等都還沒有說過幾句話,他也已經得到了這群人更進一步的接納與認可。
那他就高興了嗎?
不需要顧旦去詢問自己,他便已經得到了答案。
他輕易將諸般雜念放下,低頭去看條案上頭的書籍。
正房位置的童子學學舍裡,孟彰也才剛剛現身,就迎接了一眾比之往常時候還更複雜的目光。
他穿過了這些目光,在自己的條案後頭坐下。
“你倒是穩得住。”王紳轉了半個身體來,對他笑。
謝禮、庾筱、李睦等一眾也已經轉過身來的小郎君小女郎們齊齊點頭。
“這有什麼穩住穩不住的說法的?”孟彰很自然地反問,“你們不也都一樣嗎?”
王紳、謝禮、庾筱、李睦等小郎君小女郎們怔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
王紳先笑道:“不錯,我們都是一樣的。”
孟彰回得一笑,很自然地在條案上鋪開紙張。隨後,他撿起條案邊角處那筆架上架著的筆枝,讓那筆頭飽蘸了墨汁。
他提著筆,沉心定神,勾腕而劃。
看見孟彰開始練字,王紳、謝禮、庾筱等一眾小郎君小女郎們對視一眼。絕大多數小郎君小女郎都回轉過身去,隻有王紳......
他就支肘托腮,看著孟彰行筆練字。
明明這都是孟彰平日裡慣常的功課,明明王紳就坐在孟彰前席,但此時王紳卻看得極其認真細致,就似他第一次看見孟彰練字一樣。
孟彰心神彙聚,又哪裡會在意這些目光?
而待到他將筆枝重新架在筆架處時候,王紳也已經先孟彰一步收回目光,端正坐好了。
孟彰抬眼,看了王紳的背,仍舊沒有多說什麼。
過不得多時,就有先生從外頭走了進來,與他們講課。
到午時,慎太子在峻陽宮陪著武帝司馬簷和皇後楊氏用過午膳後,便擺了太子車駕,一路從峻陽宮直接出了宮門。
太子車駕走過長街,走過那一眾圍來的百姓,往太學而去。
“太子殿下的車駕果真是威儀,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到底是怎麼樣的風姿......”
“是啊,若是能見一見太子殿下就好了......”
縱然平常時候,這些穿街過巷的百姓時常會有這樣那樣的言辭與說法,且這些言辭與說法大多都隱著對司馬氏皇族的非議與不滿......
曾經,司馬慎也為這些傳到他耳邊的民聲、民言煩惱愁苦,但後來,這樣的煩惱和愁苦就全都沒有了。
因為司馬慎知道,即便這些百姓心裡眼裡都埋怨著司馬氏皇族,可他們的心底,都仍然存著對司馬氏皇族的信任與期望。
那信任和期望源自皇位,源自天子的尊位,不是世族們隨隨便便就能夠動搖的。
更甚至,就連世族自己心底深處,也同樣存有這樣的期望。
世族們的反擊與對峙,與其說是出於野心,倒不如說是出於自保。
就似這些平民百姓一樣。
坐在太子鑾車裡,聽著這些在耳邊低低響起的聲音,司馬慎卻回頭,往越漸遠去的帝城看去。
他看著峻陽宮,也看著高原宮。
許久後,他默默地笑了,笑容中飽浸苦意。
太子鑾車一路駛過長街,在太學牌坊外停下。
司馬慎下了馬車,長長儀仗前方,張學監領著一群學監、博士,站在祭酒側後方恭敬行禮。
太學再是對司馬氏皇族心藏不滿,在司馬慎太子車駕降臨的這一日,卻也仍然保持著對皇族的禮敬,不曾失禮怠慢。
司馬慎臉色端正,卻又隱了一點笑意藏在眼角眉梢。
“諸位先生客氣了,快快請起。”
太學諸位先生待他禮敬,他也待太學這諸位先生甚為客氣,一時間看過去,雙方間的氛圍都還算和睦融洽。
“多謝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