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亙古而來的沉默,也是沉澱到更深處還將會繼續沉澱下去的悲慟。
這沉默與悲慟在不斷積攢,不斷堆砌,等待著終結的那一日。
到得那一日,或許是無比劇烈的爆發,也或許會是更絕望的湮滅。
孟彰閉上了眼睛。
謝尚原本還想對孟彰誇耀的,但他到底沒有作聲。
不需要孟彰多說什麼,他也已經清楚了。
根本就不需要他來幫阿遠誇耀,孟彰已經聽出來了。
他知曉阿遠那高絕的琴藝,知曉阿遠廣闊的心胸,知曉阿遠深邃磅礴的道意......
孟彰,這個聲名近來格外響亮的小郎君,他什麼都明白了。
他是阿遠的知音!
琴聲隱去以後,便又是一陣笛聲傳出。
隻是比起方才那琴聲來,這笛聲就差太多了。
孟彰睜開眼睛,看向旁邊的謝尚,問:“方才奏琴的,不知是哪位?”
謝尚笑了起來:“是我謝氏的郎君,謝遠!”
“謝遠......”孟彰咀嚼著這個詞,緩慢點頭,也笑了起來,“這位郎君很好。”
謝尚也很是驕傲:“阿遠自然是好的。”
迎著孟彰帶點渴望的目光,謝尚道:“你放心,等會兒我必會找個機會,將阿遠介紹給你。”
頓了頓後,他又道:“隻是......”
“隻是?”孟彰問。
“隻是阿遠脾性有些怠懶古怪,不比旁的族兄弟,”謝尚道,又看向孟彰,“不過阿彰師弟你放心,你必定會是那個例外的。”
雖然阿遠是那般的脾性,但麵前的這個孟氏小郎君也不逞多讓,都是一樣的難搞。
謝尚心下重重地歎了口氣。
孟彰眼神古怪地看向謝尚,倒也沒有多說些什麼。
謝尚很快自己收拾了心緒,招呼孟彰道:“來來來,阿彰師弟你跟我來,我帶你去見我的那些族兄弟們。”
謝尚當先一步往前走。
孟彰跟在他後頭。
兩人轉過一叢假山,便看見三三兩兩坐在園林各處的謝氏郎君們。
這些郎君各個容華出彩,孟彰隻一看,便覺得整個園林都亮了起來。
雖然謝尚和孟彰兩人的動靜都不大,甚至特意遮掩了些,但仍然是自一出現,便吸引去了園林中各位謝氏郎君的目光。
若不是為著正在園林一角吹奏笛曲的那位謝氏郎君,必會有人來招呼他們。
現如今的話......
不過是這些謝氏郎君衝他們這邊廂無聲頜首示意罷了。
謝禮放下手上的東西,從席中站起,走了過來。
“你們可算是來了。”謝禮低聲道。
孟彰對他點頭:“在正院處略坐了一會兒。”
謝禮一點不意外,他隨意點頭,然後道:“才剛是阿遠族兄的琴曲,你們來得晚了,沒聽見真是可惜了......”
“不可惜。”謝尚衝謝禮笑,道,“我和阿彰師弟並沒有錯過阿遠族弟的琴曲,我們剛才聽見了,就在外頭。”
謝禮不在意謝尚的話,反而很是替孟彰高興。
“那就好,阿遠族兄的琴藝即便是在我們上下兩三代的謝氏郎君中,也都是數一數二的,沒錯過就好。”他道,“這樣的話,即便稍後阿遠族兄又另找了借口來推脫,阿彰你也沒有那麼的遺憾。”
聽著謝禮這話,謝尚笑了起來。
謝禮看見,眯了眼睛緊盯著謝尚。
明明謝禮也同樣還是一個未長成便夭折的小郎君,可此刻被他這樣盯著看,謝尚竟覺得自己有些撐不住。
他心中暗下咋舌。
現在的小郎君,可真是了不得了......
一個孟氏阿彰,一個謝禮禮族弟,再有其他的小郎君,一個個的,都能輕易壓住旁人。
謝尚想到如今還在族中、地方上、朝廷中支撐門戶的諸位阿祖,心中既是高興又沉悶。
高興在於,他們陳留謝氏也是代代菁英,不會出現後繼無人的窘境;可沉悶也在於,他們陳留謝氏的能人太多了,能留給他們這些庸人的位置不多。
在這樣高興又沉悶的心念底下,其實還有一重隱憂浮動。
隻可惜這重隱憂實在是太隱晦了,即便是謝尚這個主人,也未曾意識到它的存在。
他們這些庸人在族裡、地方乃至朝中,沒有自己的位置不打緊,但似謝禮這樣的天資聰穎的小郎君長成以後,如果也不能在族裡、地方乃至朝廷中得到他們想要的位置,那他們最後......會不會像他這個“庸人”那樣甘心?
哪怕是他們這些庸人,如果他們不能接受自己的平庸,不能接受自己在這天下都沒有他們位置的現實......
不甘心的他們,會不會做出些什麼?
謝尚那一瞬間的走神並沒有被謝禮、孟彰這兩個小郎君錯過。
兩位小郎君對視了一眼。
謝禮喚了一聲:“阿尚族兄?”
謝尚收回心神,重又笑開,道:“那可未必。”
謝禮盯著謝尚看。
這位族兄到底是在故作神秘,還是真的彆有內情?
“怎麼說?”最後,他還是問道。
謝尚輕笑一聲,也不繼續逗弄謝禮,直接開口道:“阿彰他,可是阿遠族弟的知音呢!”
這話一出,不單單是謝禮,就連其他投了一點心神落在這邊廂的諸位謝氏郎君也都驚了一瞬。
正抱著寶琴垂眸靜坐,不知是在回味著什麼還是倦怠了懶得應付他人的謝遠也都睜開了眼睛,往他們這邊廂看來。
孟彰轉了身,精準地對上了他的目光。
一個成年的、麵上眼角堆著倦怠的郎君,一個未長成的、麵容間籠著病氣的小郎君,他們一坐一站,無聲對視。
整個園林一時莫名安靜下來,除了那清脆活潑的笛音外,竟是再沒有其他的動靜傳出。
其實不是那些謝氏郎君特意而為,而是他們隻能這樣看著,一丁點的聲響動靜傳出,不必旁人分說,他們自己也覺得罪惡。
一曲笛音奏完,才將手指從笛孔中移開,抬眼看向園中的那位謝氏郎君險些被這樣的靜默端重給嚇了一跳。
隻是他到底也靈覺,並沒有貿然開口,自己悄然收斂動靜,用目光無聲瞥著其他的謝氏郎君,希望這些靜默的族兄弟能給他些許提示。
但,沒有哪個謝氏郎君多往他的方向分去一眼。
他們都隻看著那兩人,像是在等待著什麼,又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是在見證著什麼。
孟彰先自有了動靜。
他站直身體,笑著對那邊的抱琴郎君拱手一禮:“孟氏孟彰,見過謝遠謝郎君。”
謝遠也笑了起來,他沒有放下懷裡的寶琴,而是抱著它,遙遙對孟彰回得一禮。
“謝氏謝遠,見過孟彰孟郎君。”
這一刻,不獨獨是謝禮、謝尚這兩位,便是其他一直安靜的各位謝氏郎君也都是一臉的滿足。
好!
他們在心底重重一拍掌。
就應該是這樣的!!
看著遙遙相對的謝遠與孟彰,謝禮不自覺地抿了抿唇。
謝尚的手肘輕輕搭在了謝禮的肩膀上。
“怎麼樣?”他低聲對謝禮道,“我沒有說錯吧?阿彰師弟他就是阿遠族弟的知音。”
謝禮無聲點頭。
雖然謝遠和孟彰現在還沒有更多的交流,但任誰來看見此刻的兩人,也都知曉他們心中有著旁人沒有的默契。
那不是尋常言語就能夠形成的、觸及到的默契。
謝尚對謝禮笑了笑。
謝禮偏頭看得他一眼便有些嫌棄地彆開目光。
但即便如此,他卻沒有抖開謝尚虛虛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肘。
“阿彰師弟,你跟我們來,我們跟你做個介紹。”
倒是謝尚先放下了手肘。
不過在他手肘移開的同時,他的手掌也打開,抓住了謝禮的手臂,帶著他和孟彰一道,向著園林中央走去。
孟彰看著這兩個族兄弟,眼底快速閃過一絲笑意。他麵上卻是配合地頜首,跟上了謝尚和謝禮。
謝尚、謝禮兩人帶著孟彰,團團在這園林中轉過一圈,幫他認識過園林裡坐著的各位謝氏郎君後,方才帶著他,走向了仍自寶琴站在流水邊上的謝遠。
“這一位......”
謝尚失笑一下,對孟彰和謝遠道:“你們這就不要我們兩個來幫忙了吧?”
孟彰搖搖頭。
謝遠瞥了謝尚一眼。
謝尚自覺噤聲,但還是堅強地低聲道:“阿遠族弟,回頭你可得再為我奏一曲琴。”
謝禮在旁邊連連點頭,讚同極了。
謝遠看著這兩個郎君,麵上表情從倦怠開始轉向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的猶疑。
謝尚見得,一時盯緊了謝遠,心中極其緊張。
就在謝遠麵上神色接連轉換幾回,即將變回平常的倦怠時候,謝尚看見謝遠的目光在孟彰的身上頓了頓。
於是下一刻,謝遠的麵色徹底停在了毅然決然上。
“行。”他艱難道,“但隻一曲。”
謝尚滿意地笑了起來。
謝禮卻不甘心。
“阿遠族兄,你是不是還忘了一個人?”他提醒道。
謝遠、謝尚的目光同時轉落到謝禮的身上。
孟彰在旁邊看著,隻覺得有趣。
作為同窗,還是前後席位的同窗,他與謝禮平常在童子學學舍裡相處的時間著實不少了,可他都沒有看見過這樣小兒情態的謝禮。
......明明謝遠和謝尚這些郎君不過是陳留謝氏的旁支而已,謝禮自己是嫡支,謝禮天然就能在某種層麵上壓製謝遠和謝尚,偏偏沒有。
非但謝禮沒有這樣的意思,就連謝遠、謝尚這兩位陳留謝氏的旁支郎君在謝禮這個嫡支郎君麵前,也沒有自低一線的拘謹......
陳留謝氏的崛起與興盛,果真不是沒有理由的。
孟彰心下慨歎。
“你的那份,不是該與阿尚族兄的那份算在一處的嗎?”無言的片刻對峙過後,卻是謝遠先開口道。
“這個怎麼能算在一起?!”謝禮、謝尚兩位郎君同時開口。
園林中各處坐著的謝氏郎君那看過來的目光,也是跟謝尚、謝禮兩人同樣的譴責。
顯見,非但是謝禮、謝尚兩人算計著再多得一次機會,其他的各位謝氏郎君,也都在謀算著蹭一蹭的可能。
謝遠隻做不知,自顧自地點頭:“阿尚族兄跟阿禮族弟,你們兩個是一道帶阿彰過來的,自當隻能算做一次。這沒什麼不對的,是不是?”
謝遠說完這句話,還偏轉了目光,看向自剛才起就隻是靜默站在旁邊看著的孟彰,問:“阿彰?”
謝尚、謝禮及一眾更遠處的謝氏郎君們也齊齊轉了目光過來。
隻是相比起謝遠眼中的請求,謝尚、謝禮這些謝氏郎君目光裡就更少了許多希望。
他們已經知道了......
孟氏阿彰這位小郎君,不會站在他們這邊廂。
果真,他們很快就看到了孟彰的態度。
“不錯。”那位威儀自生的小郎君理所當然地點頭。
謝遠笑了開來。
與此同時,目光垂落下去,暗隱歎息的卻就是謝尚、謝禮這些謝氏郎君們。
“那就這樣說定了。”謝遠徑自敲定,“待回頭,我再尋一個時機,給你們下帖子。”
謝禮、謝尚聽得清楚,卻也隻能強自打點起精神。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阿遠族弟,莫要等回頭又說些不合適,不能的......”
“就是,阿遠族兄,我等你的帖子。”
謝遠都點頭應了。
謝禮與謝尚又各自叮囑了謝遠一回,便自識趣地尋了個理由離開了,隻將這一處角落留給孟彰和謝遠兩人。
謝遠看向了孟彰。
孟彰先自打量一下周圍,就在這邊廂尋了個乾淨的位置坐下了。
謝遠先是笑了笑,但麵上笑意很快又斂去。
他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又將懷中的寶琴取出,端端正正地擺放在身前幾案上。
琴音又起。
隻這一次,有日月在天穹上顯出,照耀整個天穹;有流水潺潺,流轉過無儘厚土。
沒有言語,也根本就不需要有任何的言語,他們已經明晰了對方心中所想所念。
這便是知音。
隨著琴音悠悠蕩開,相似的、平緩的笑意在兩人麵上升起。
園林中的其他謝氏郎君幾乎是下意識地屏住了動靜,隻沉默而專注地凝望著這邊,看他們兩人,也在看他們不知道、無法觸碰卻真實存在著的某種磅礴意象,心中情思遊蕩,漸漸迷醉。
這一日的園會,謝遠一連彈奏了九曲琴音,方才將手放下。
緩了一陣,他抬起眼,看著孟彰。
孟彰也正睜開眼睛。
對上他的視線,孟彰笑著頜首,讚道:“很好。”
謝遠笑了起來,但也隻是少頃,他麵上的笑意便緩緩收了起來。
“你要去做。”他道。
孟彰頜首:“我要去做。”
謝遠沉默一陣:“可是很難。”
孟彰笑道:“但我有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