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不可以!”孟椿斬斷了孟梧的話,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在孟梧直直看著他的目光下,他的話全都被堵住了。
他當然可以說他作為安陽孟氏的族長, 不能眼看著任何折損安陽孟氏力量的事情發生,哪怕是為了這天下......
可他真的說不出口。
因為他偏心孟穎的時候, 其實就已經是在為他一人的私心, 折損安陽孟氏的利益了。
許久後, 孟椿半垂落目光, 先一步退讓:“阿梧, 阿穎他是我安陽孟氏宗長一房的嫡長子, 依照世道與常例, 他終將會從他父親手中接過安陽孟氏族長之位。”
孟梧輕笑了一下:“嫡長......”
“就像現在陽世天地裡, 皇位上坐著的那位陛下一樣?”
孟椿話語又是一滯。
“......立嫡以長不以賢, 立子以貴不以長。”他道。
這是嫡長子繼承製的兩條規矩。
有嫡子,那麼傳承家業的,就應該以長子為先, 而不是諸嫡子中的賢能者;沒有嫡子,那麼傳承家業的, 就應該以諸子中身份最尊貴的那個為先, 而不是諸庶子中的長子。
“規矩傳承清晰嚴密有序,”孟椿像是找到了支撐,話語中隱隱的退讓漸漸消失,“才是我世家望族所以能夠代代傳承不絕的根本。”
孟梧沉默一瞬,問:“就算明知道不合適, 也一定要循依規矩行事?”
孟椿才剛想要點頭,就看見孟梧唇邊蕩起一點笑意:“然後就眼看著家族乃至天下禍亂崩壞?像未來的司馬氏?也像曾經的商紂?”
如果說司馬氏的這個例子,還隻是肉眼可見看出未來即將爆發的紛亂, 卻還不知道這種紛亂到底會發展到什麼程度的話,那麼商紂這個例子一出,孟椿就真的不知道自己一時還能說什麼了。
商紂王殷受,曾有兩位一母同胞的兄長,但因為殷受的兩位同胞兄長都出生在生母正位王後以前,僅有商紂殷受,是在生母登上後位以後才出生的,所以商王的位置硬生生越過了他的兩個兄長,落到了他的頭上......
商紂王未登位之前,固然有勇武之名,修為很是不俗,但商紂王的兩個兄長,卻也不是沒有賢名,尤其是微子啟。
微子啟不僅僅是商紂王的長兄,其賢能之名也是傳頌朝野內外,可這一場王子爭位的結果,卻仍然是他敗落了。
紂王殷受登位後,商的結局,還有人不知曉的嗎?
固然,這天下也有野史傳聞,言說商紂王身上的汙名多為新朝所杜撰,但商朝的結局卻也是擺在了明麵上的,已經成了過往曆史,完全由不得人辯駁。
作為亡國之君,商紂總得為那葬沒了的商朝負責。
但是......
“拿阿穎比商紂,是不是太過了點?!”孟椿瞪視著孟梧。
“過了嗎?”孟梧半點不退,直直迎上孟椿的視線,他認真思量過一陣,竟然頜首點頭,“倒確實是有些過了。”
孟椿並不為孟梧這承認的話語歡喜,他等著孟梧接下來的話。
“以阿穎的能力比商紂,確實是委屈了人紂王,是我錯了。”他歎了一聲。
孟椿說不上是更為惱怒,還是更為無言,他隻能瞪著對麵的郎君,雙手緊握成拳。
孟梧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擺。
“不然,族兄覺得以阿穎的能力,能跟人商紂王比擬?”
孟椿深吸了一口氣,極力穩住心頭翻湧的情緒。
“阿梧!”他重重喚了一聲,“阿穎他也喚你一聲叔祖!”
至於這麼埋汰自家後輩嗎?
孟梧收斂了麵上的所有神色,端正而嚴肅地看著孟椿。
“我也不想這樣埋汰他,實在是他的能力,不足以帶領我安陽孟氏從亂世中走出來來。”
停了一停,孟梧問道:“難道你真的要為了所謂的傳承規矩,眼睜睜看著整個安陽孟氏凋零嗎?”
孟椿心中梗著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了。
“......所以,你要逼著我看阿穎遭難?還是......你要讓我親自動手?”
孟椿這話一出,整個書房的空氣都寂靜下來了。
最後遮掩著的那塊布巾被拉扯開,露出孟梧、孟椿早先尚且平和的話語爭鋒下麵的淋漓鮮血。
孟穎是陽世安陽孟氏宗房的嫡長子,循依家族傳承規矩,他終將會接掌過族中權柄,成為安陽孟氏在陽世裡的族長,除非......
除非孟穎在接掌安陽孟氏族長之位以前,就先殞命消亡。
死去的嫡長子,當然就不是能夠接掌傳承的嫡長子了。
就像如今陰世天地裡大晉皇庭的那位慎太子殿下一樣。
孟梧沉沉看著對麵的孟椿,先是笑了一下,隨後又笑了一下。
“到底是誰,起了將阿穎引入陰世天地中的心思呢?”他問。
聽得孟梧的這個問題,孟椿原本還很是激憤的心情,陡然似這書房中的空氣一般冰寒。
他怔怔看著對麵的郎君,久久說不出話來。
孟椿與孟梧的這一場對話,除了他們二人之外,再無旁人知曉。
就連備受孟梧信任的孟棕,也隻知道自家的郎主從外頭回來後,就在書房裡獨坐了大半日,其他的,什麼都不知道。
孟氏這邊,不論是帝都裡的孟氏宅邸,還是安陽郡裡的各處府邸,都不甚平靜。
少有人能具體說出問題,但所有人卻都能感覺到那籠罩在整個族群裡的躁動與憋悶。
同樣是高門大家,帝都裡的琅琊王氏,氣氛卻要輕鬆了太多。
坐在書房裡的王璿頭也不抬,仍舊專注翻閱著手裡的卷宗,卻一言道破了外頭人的行蹤。
“行了,在那邊磨磨蹭蹭的,是要做甚事?進來吧。”
王璿話音落下,書房那虛虛掩上的門戶就被禮節性地輕叩了幾下,然後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來人腳步輕快,還未到得近前,聲音就已經傳了過來。
“大兄,你在忙著呢?”
那聲音裡討好的意味甚為明顯,明顯到幾乎滿溢出來了。
王璿眼底閃過一絲笑意,終於抬起頭,看向那走過來的小郎君。
“知道我在忙,你還來找我?”他先反問了一句,然後將目光轉落在他對麵的位置,“莫要在那裡站著了,坐吧。”
王紳歡快笑了一聲,半點不畏怯地在王璿對麵坐了。
王璿放下手裡的卷宗,隨口對躬身立在書房門外的管家道:“去取些小郎君喜愛的茶點來。”
管家寂寂一禮,悄然無聲地退了出去。
王紳聽得清楚,連忙跟王璿道謝:“多謝大兄。”
王璿搖搖頭,看著對麵的小郎君搖頭晃腦打量著書房中的布設。
“你這回來找我,可是又闖禍了?是你將阿母最喜愛的那套玉律天`衣弄壞了還是怎地?”
王紳聽得,先是愣怔了一瞬,然後止不住地為自己抱屈。
“大兄,你在說的什麼呢?在你看來,我就是那樣不醒事的?非要惹怒阿母,然後才來找你求救?”
王璿隻是含著一點笑意平靜回望他。
看著這樣篤定的王璿,王紳有些泄氣,麵上浮上鬱色。
王璿隻一見,就知道這次約莫還真是他自己想錯了。
正逢此時管家領人送了茶點過來,王璿便向著管家伸出手去。
管家動作未有分毫停頓,直接將一盤甜食遞上去。
王璿接過來,親自將甜食推送到王紳的麵前。
“好了,莫生氣了,這次是大兄冤枉了你,大兄與你賠罪,你原諒大兄則個?”
王紳嘟噥一聲,臉色到底是放晴了。
看著他拿了甜食自個吃得歡快,王璿搖搖頭,給他分了一盞茶水擺到手邊。
“小心著些,莫要噎著了。”
王紳畢竟也是琅琊王氏的小郎君,縱然日常時候頑劣調皮了些,但在禮儀上卻是不差的。再如何著急貪食,也總不會到能噎著自己的地步。
王璿這話聽著是提醒,但實際上卻仍是在打趣王紳呢。
王紳心裡明白得很,往嘴裡送甜食的動作不免就更凶狠了些。
王璿隻含笑看著,細嗅著茶盞裡飄逸的茶香。
待到王紳終於放下甜食,去端起茶盞的時候,王璿才悠悠問道:“今日是怎麼了?看著你有點憋悶?”
王紳是他嫡親的幼弟,又是夭折的郎君,王璿雖然當著長兄,但實際上擔的卻是老父親的職責,再加上他眼利心明,王紳身上的少許不妥當之處,自然逃不出他的目光去。
不提尚好,提起這個來,王紳心裡就有點不甚舒坦。
他目光垂落,看著杯盞中茶水裡倒映出來的影子。
“大兄......”
王璿瞥見,悄悄蹙眉,隻麵上不顯罷了。
“大兄,”王紳猶疑一陣,還是問道,“我是不是挺煩人的?”
“你在問我嗎?”王璿笑著,掩去眼底的厲色。
王紳點頭。
“那你確實是挺煩人的。”王璿回答道,“我明明隻是兄長而已,卻在做著阿父要做的事情......”
“雖然都說是長兄如父,但這麼早就擔起阿父的擔子,實在是太累人了。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阿父才會落到這陰世天地裡,擔起這份屬於他自己的責任......”
“不對,”王璿壓低了聲音,譴責自己,“你怎麼能這樣想呢?盼著阿父落到這陰世天地裡來,豈不是就是想要讓阿父早死?如此,實在是不孝,大不孝!”
“幸好這裡沒有其他人,不然倘若傳到阿父那裡,少不得要領受一頓家訓......”
王紳開始聽著王璿的話,心緒可謂是一陣比一陣低落,但到得他聽見王璿最後那低語時候,他卻是又樂嗬了起來。
“大兄,我聽見了哦......”他提醒王璿。
待到王璿驚醒也似地抬眼看他,他就對著王璿伸出手去,同時跟他擠眉弄眼。
“大兄啊,你知道該怎麼辦的吧?若不然,阿弟我還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到陽世裡轉一轉,順帶著入夢去見一見阿父啊......”
“說起來,我也真是有些想阿父了......”
王紳一麵說著話,一麵繼續向王璿示意。
王璿繃著臉看他,沉聲道:“阿紳,你可還記得我是大兄?”
“自然。”王紳鄭重點頭,下一瞬卻說道,“但你這一次招惹到的,可是阿父。”
“在大兄和阿父之間,”他似模似樣地歎了一聲,說道,“我大抵是得偏向阿父的,誰叫阿父要比大兄你能疼我呢?”
“唉,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王紳麵上遺憾、掙紮之色儘顯,看到的人怕是都要跟著他發愁起來。
王璿看他一眼,默然無聲將手伸入袖袋中。
王紳打點起精神,目光炯亮地盯著王璿的手。
待到王璿的手重新取出,向他遞過來的時候,王紳看到的,就是一隻翠綠可愛的蛐蛐。
王紳很有些著急,但到底還是不敢搶,隻瞪著眼睛看那隻蛐蛐,直到王璿將那蛐蛐送到了他的麵前,他才伸手小心接過去。
看著愛不釋手把玩那蛐蛐的小郎君,王璿心裡暗自鬆了口氣,麵上卻有些不滿。
“這下子可是行了?”
“行了行了。”王紳一迭聲地回答道,甚至還抬起眼睛來直視王璿,給他做保證,“大兄放心,今日裡我什麼話都沒有聽說過。”
王璿輕哼了一聲,啜飲一口杯盞中的茶水。
見王紳麵上的神色越漸放鬆,他才狀若平常地隨意問起:“今日學裡可是無事?”
王紳不甚在意地回答道:“有甚事?童子學裡的先生都是熟悉的,諸位同窗也都甚為和氣,能有甚事?”
王璿不說話,隻看著他。
王紳察覺到了什麼,先看了一眼王璿,又看了看手中翠綠可愛的蛐蛐,幾經掙紮後,到底是選擇了先將那蛐蛐收起。
“大兄想問的是什麼?”王紳問。
王璿輕笑:“你覺得呢?”
王紳沉默少頃,說道:“大兄,我隻是心裡有些憋悶。”
王璿細看著他的臉色:“因為誰?”
王紳不說話。
但王璿卻已經猜到了:“是那位孟氏阿彰?”
既然自家大兄已經猜到了,王紳便知道自己該跟大兄分說清楚其中的內情,若不然,怕是會折騰出問題來。
所以王紳再沒有猶豫,將今日學裡邀請孟彰來府上做客卻被孟彰婉言謝絕的事情說道了一遍。
王璿靜默聽著,並沒有打斷,直到王紳停了下來。
“你想與那孟氏阿彰交好?”
王紳初初尚覺得有些驚訝,但下一瞬卻是反應過來了。
他家長兄慧敏,一眼看出他的心思有什麼奇怪的?
想明白這一點後,王紳就放鬆下來了。
小郎君抿著唇,倔強地迎著自家長兄的視線,問:“不行嗎?”
王璿一時不答,眼前浮光掠影般滑過許多影像。
有阿父托請他照料幼弟的情景,有幼弟初初落入這陰世天地裡的情景,有兄弟兩人從陌生到熟悉的一幕幕......
王紳確實是有些調皮,但他並不是不知道旁人的好,也懂得去回應。
王璿眨了眨眼睛,眼前畫麵卻是定格在一輛越過他的牛車向前方駛去的馬車上。
他再眨眼,收回心神。
“咯噠”的一聲輕響,原本被他捧在手裡的茶盞回到了案桌上。
“也不是不可以。”王璿回答王紳,“但是阿弟,與人相交,貴在真,重在誠。”
尤其當那個想要交好的對象,是個心思機敏、聰慧銳達的人的時候。
王紳的眸色一緩。
“你可曾細想過,”王璿在問他,“你到底是為的什麼,想要與那孟氏阿彰交好?”
“我......”王紳一時回答不出來。
王璿坐在對麵靜靜凝望著他,也不催促,就等著。
王紳心頭有許多念頭轉過,消失浮現,浮現又消失,不斷地循環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