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微微低頭:“多謝先生, 學生記下了。”
史先生沉吟一陣,伸手從隨身的小陰域中摸出一塊成人半個掌心大小的黑石來。
黑石剛硬森寒, 內藏精粹陰氣, 隻一露麵,就吸引住了側近陰靈的心神。
饒是王紳、謝禮、庾筱這等高門嫡支子弟,看見這一塊黑石,眼裡也悄然蕩起了漣漪。
‘陰山石?’
‘史先生可真是夠誠心啊......’
史磊史先生將這塊陰山石遞送到孟彰近前。
“諸位生員中, 唯有你未曾聽過我等講課, 卻平白讓我等領了先生的名號, 是我等愧受了。”
“這半塊陰山石, 就權作是我等予你的贈禮,望你日後好生修行,不負一身天資。”
史磊說的是我等......
站在他側後方的邵、黃兩位先生暗下對視一眼,都有些觸動。
所有人都知道, 史磊史先生拿出來的這一塊陰山石, 其實是給孟彰的賠禮與謝禮。
史磊曾對孟彰生出歹毒惡意是事實,哪怕他沒有將心思著落到實處,哪怕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 需要離開童子學甚至是太學,但這些代價全都是因為他違背了他與太學之間的定約。
作為太學的博士, 他理當是護持太學生員的那個,而不是反過來。
對於孟彰本人,在今日之前,他也僅僅隻是道歉過一回, 未曾做出任何實質性的補償......
更關鍵的是,史磊所以能夠體體麵麵地從太學全身而退,除了史磊自己及時收手反省以外, 孟彰鬆鬆放開也是一個原因。
史磊他理應領受孟彰的心意。
這陰山石不論是作為賠禮還是作為謝禮,都隻是史磊送出去的。
可如果史磊將這一塊陰山石送到孟彰手上時候,隻字不提旁邊的黃、邵兩位先生,卻又將黃、邵兩位先生放到了哪裡?
黃、邵兩位先生不也是未給孟彰正式上過一堂課,就領孟彰一聲“先生”尊稱的人?
他們兩位跟史磊比起來唯一好一點的也就是......
他們還留在太學裡,仍然是太學的博士罷了。
然而黃、邵兩位先生所以會離開童子學,起因也是史磊史先生。
史磊史先生在將這半塊陰山石送出去的當口,帶上他們兩人,既免了黃、邵兩位先生沒有準備的尷尬,又為黃、邵兩位先生在孟彰、在童子學的諸位生員、在羅學監這些太學博士心裡落了個好。
隻“我等”這兩個字,便已表儘了史磊史先生對黃、邵兩位先生的感念了。
陰山石,真不是什麼隨處可見、隨手可得的石頭。
孟彰還在沉吟,羅學監已然上前一步,自然地從史磊史先生手上接過那半塊陰山石,轉身交給孟彰。
“阿磊他們的一番心意,阿彰你就莫要拒絕了,收下吧。”
孟彰看了看羅學監,又看看史磊史先生等人,最後雙手接過了那半塊陰山石。
“彰,多謝諸位先生。”
陰山石觸手生寒,幾乎能將人魂體整個凍結。但就是在這樣的森寒之中,孟彰卻覺出了幾分彆樣的安定閒適。
魂體正在被緩慢洗滌......
不愧是陰魂所渴求的至寶之一。
孟彰轉手,將這半塊陰山石收入了他的隨身小陰域中。
史磊史先生先自笑了起來。
“好好修行,好好進學。”他對孟彰、也對王紳謝禮等一眾小郎君小女郎叮囑道。
孟彰同王紳、謝禮等小郎君小女郎們一道,鄭重應聲。
話已道儘,史磊史先生收住話頭,站直身體凝望著不遠處高大的太學牌坊。
牌坊上“太學”兩字仍舊端正雅重,與他初見時候並無絲毫分彆。
史磊史先生朗笑一聲,對羅學監、蔡邵黃等諸位先生拱手:“後會有期。”
羅學監、蔡邵黃等諸位先生也都還得一禮,看史先生灑然轉身,坐上了側旁等候著的馬車。
車夫揚鞭,駕著馬車轉頭遠去。
羅學監看得一陣,到那駕馬車徹底消失在長街的儘頭,他便側身,對孟彰、王紳、謝禮等一眾童子學的生員道:“走吧,你們也該回學舍裡去了。”
孟彰跟在羅學監身側,轉身也往太學裡走。
蔡、邵、黃幾位先生護持在他們這群小郎君小女郎的側近。
直到徹底走入了太學的範圍,孟彰才暗自鬆了一口氣。
從長街儘頭某一處投落過來的尖銳目光不甘地瞪了太學那高高的牌坊,驟然消失不見。
孟彰抬頭,看向羅學監。
羅學監見他望來,先是笑了笑,然後道:“日後來往學舍時候,也要多小心些,莫要輕易落單。”
孟彰低頭,對羅學監無聲一禮。
陰山石對於孟彰這樣的陰靈來說,是難得的寶貝。可孟彰現下的修為太低,無法完全開發出陰山石的妙用,所以他也隻隨身帶著,用自己的氣機逐漸浸染,待日後再來處理。
就這塊陰山石而言,他也確實不需要擔心其他,儘可以隨意。
畢竟,這塊陰山石是史磊史先生特意拿出來給孟彰做賠禮和謝禮的,在送過孟彰的時候還先經過了羅學監的手,孟彰不必擔心這塊陰山石上頭是不是封存了什麼布置。
自這一日開始,孟彰在童子學裡的生活便真正平靜起來。
王紳、謝禮、庾筱等這一眾高門嫡支子弟大約是真的想明白了,再沒有特意拉著孟彰要跟他交好;李睦、明宸、林靈這些道家法脈子弟也甚為安分。
隻不過......
孟彰心裡明白,李睦、明宸、林靈這些道家法脈子弟們的安分,與王紳、謝禮、庾筱這一眾高門嫡支子弟的消停,是不同的。
李睦、明宸、林靈這些道家法脈子弟們還在等待著什麼。
他們的安分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但孟彰並不理會。
這帝都洛陽並不是道家法脈的地盤,縱然這些道家法脈子弟彆有打算,可他們真正想要在這帝都裡做些什麼,也不容易。
帝都裡的這些高門大家,可都緊盯著他們呢。
學舍裡的生活平靜,學舍外的生活也同樣甚有條理。
陽世天地安陽郡那邊,有孟昭、孟顯、孟蘊繼續籌謀該如何幫助孟彰在安陽郡中禁絕五石散的事情;陰世天地的安陽孟氏族裡,也有孟廟在為這事奔走。
陰世現今不過初初看見端倪的旱災,孟家之外有謝遠奔走、希望能積攢到更多的符籙庫存;孟家之內則有各級管事層層梳理......
就短時間來說,也用不著孟彰太過操心。
是以孟彰輕易便撇下這些雜事,專心修行。
他資質原就卓絕,種種修行資糧也都充足,無有短缺之慮,何況早先時候,他便有將要完成化氣境界修行的感覺了。
如今專注修行,那種感覺自然也就越發的明顯。
這一日,孟彰從童子學裡歸來,簡單問過一遍孟府裡的事情後,便入了月下湖的修行陰域,在白蓮蓮台上坐了。
銀魚裡從湖底遊出,似乎也察覺到了他今日的不同,繞著他多轉了幾圈。
孟彰就笑。
“你們也發現了?”
為首的那尾銀魚尾巴稍稍用力,在孟彰眼皮子底下掀起一片漂亮的水花。
平靜的湖麵一時喧鬨起來。
孟彰麵上笑意加深。
他伸出手去,探入湖水之中,也接住了一捧水花。
“不錯,”他道,“破境就在今日了。”
銀魚們定定看著他,黑亮黑亮的眼睛在湖水裡格外的明淨。
孟彰察覺到了什麼,他一時沉默。
“......如果,如果不會影響到你們根基的話。”他道。
銀魚們歡快地甩尾,又繞著孟彰坐著的這座白蓮蓮台轉了幾圈。
孟彰暗自歎了一聲,卻也沒有多說什麼。
今日它們渡他,來日他渡它們,也就是了。
孟彰定下心神,收回手。
“我要修行了,你們自去吧。”
銀魚們也都安靜了下來。
孟彰再看得它們一眼,手上結印自然而然放在膝上,雙眼垂落,一念守持定境。
隨著他心意內守,孟彰魂體之中,一縷縷精純精元被磨練化開,化作絲絲精氣轉出,遊蕩過孟彰魂體周身。
攀上天穹正中的蒼藍陰月垂落月華,灑滿了整個月下湖。然而這些月華又受孟彰氣機吸引,聚攏在孟彰身側,披了孟彰一身。
朦朦朧朧的月華與這湖上長年籠罩著的水霧一同,將孟彰整個籠在中央,薄薄霧霧,竟不似陰世,而像是處身雲海天宮之中。
孟彰無知無覺,仍自沉定心神,化煉魂體之中的精元。
不知過了多久,有嘩啦啦的水聲響起。
似是近在身前,又像是遠在世界的彼端。
聽得這一陣撥水聲,月下湖裡靜默等待的銀魚們一陣激動。
它們也用力甩動尾巴,拍打著水浪掀起一陣陣水聲。
朦朧的月華與水霧之中,悄然無聲多出了一片若隱若現到底玄妙法理。
這片法理漸漸展開,將整個月下湖都給囊括了進去。但直到另一片如真似幻的世界鋪展開,那片法理方才顯出一點影子。
夢。
這是夢的法理。
銀魚們一直沉在水裡,睜著黑亮的眼睛看那屬於夢的法理展開。直到法理開始凝實,它們才從湖水中探出身體來,看另一片幾乎與它們重疊的世界。
看那世界裡的銀月,看那世界裡的青蓮,也看那世界裡的黑魚......
黑魚們也似乎已經在等著它們了。
見得湖水中露出半個頭的銀魚,黑魚們也從湖水中深處半個身體。
銀魚、黑魚相互對視著,少頃後,兩個魚群同時甩尾,在各自的湖水中一拍,使力跳起。
裹夾著一身水氣,銀魚、黑魚魚群撞在一處,又各自跌落。
但在兩方魚群碰撞的那一片地界,實與虛兩種氣機碰撞、交彙,竟然化生出一縷縷奇妙的法理來。
落在湖水裡的銀魚、黑魚見得那些法理,同時默契轉身,吐出一顆顆氣泡。
氣泡載沉載浮,輕飄而脆弱,仿佛一觸即破。
可這些氣泡飄飄蕩蕩,竟帶著那些法理落向了坐在虛實兩方世界中央的孟彰。
孟彰仍自盤膝坐在白蓮蓮台上,無知亦無覺。
裹夾著玄妙法理的氣泡撞在孟彰身上的那頃刻間,便即破碎。但那些玄妙法理卻像是露水落向了植株的根係,悄無聲息地沒入了孟彰的魂體之中。
孟彰似乎汲取到了什麼,又似乎沒有,但在他的本源夢境世界裡,那葉原本隻是平常的、載著孟彰的扁舟,舟木上隱隱有龍紋顯化。
隨著這些氣泡越來越多地撞在孟彰身上,隨著那些玄妙法理被孟彰汲取,那葉扁舟舟木上的龍紋越發地密集,也越發明顯。
到得這些玄妙法理被孟彰儘數汲取,兩方魚群對視一眼,又一次默契轉身,擺動魚尾遊走。
一次次虛實碰撞,一次次氣泡裹夾著碰撞生出的玄妙法理落向孟彰,被孟彰所汲取,孟彰本源夢境世界裡的那葉扁舟上密集的龍紋漸漸變化成龍鱗模樣。
到得兩方魚群的動作越發遲緩,眼底被濃重的倦怠所填滿,孟彰本源夢境的那葉扁舟幾乎已經大變了模樣。
最後一次跳起碰撞後,兩方魚群回身,看向坐在蓮台上的孟彰一眼,各自沉入湖底消失不見。
這一方修行陰域並那一方修行夢境,到此刻,儘數安靜下來。
而孟彰體內的那些精元,也是到這一刻,才完全煉化成了精氣。
最後一點精元被輾碎,化作精氣的那一瞬息,孟彰先是心頭一輕,心念飄飄然,似乎脫離了魂體,飄到中天之上,俯瞰天地萬物。
那一瞬息間的高遠與漠然,遠不是尋常生靈所能擁有的心境。但孟彰卻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他隻是立在高天之上,站在那中天陰月之中,觀望天地。
天地渺渺,道則茫茫......
孟彰正凝望著,忽然察覺到一種渴盼。
這種渴盼像是從他魂體深處湧出,又像是從這天地而來,映照在孟彰的心念之間。
孟彰不解這種渴盼源自何處,也不知該如何填充這一種渴盼才能將它消解,他隻能茫茫然梭巡天地四方。
空虛、失落、茫然。
奇異的感覺撅住了孟彰。
到最後,孟彰幾乎下意識地想要將心神投入整個天地之中。
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稍稍緩解那種渴盼。
可倘若孟彰真的這樣做了,孟彰的魂體或許不會有什麼大礙,但他的本我意識,卻是必然要潰散崩解的。
他麵對的,可是整個陰世天地。
於整個陰世天地而言,孟彰的心念不過是一道蜉蝣,他若是將自己的心念投入天地之中,焉能保存自身?
這是一種近乎道化的危機。
也是與天地同呼吸的驕子們,時常會遭遇到的危機。
如果孟彰能夠及時醒來,自然不會有什麼大礙,但他如果醒不來......
就在孟彰的心念即將投入整個陰世天地的那一刻,孟彰的神魂之中,一抹紅霞輝映。
霞光似虛亦似實,卻在須臾間籠住了孟彰的所有心念,帶著他墜向孟彰自己的魂體。
“嘶......”
孟彰撐著額頭,睜開了眼睛。
“這一次,可真是凶險......”
他慨歎著,但心神回轉,凝望著魂體中已經完成了少部分煉氣境界修行的精氣,孟彰也不由得沉默了一瞬。
養精、煉精、化氣的煉精化氣之後,是煉氣化神的修行。而煉氣化神第一階段的修行,就是煉氣。
暗自咳了一聲,孟彰收攏住心神。
雖然經曆那種狀態下,能夠大幅度拔升修行的速度,還可以幫助他參悟道則法理,但是吧......
真的是太凶險了。
再多的好處,都不能讓他膽大妄為地將那種狀態劃分成自己的修行常態。
常在路邊走,哪能不濕鞋?
孟彰才不想自己一個不小心,就真的道化在這天地裡了。
穩住心神後,孟彰轉眼去打量著側旁的月下湖。
原本還在月下湖裡的陰月,此時竟然已經找不到蹤影了。
孟彰又是一陣沉默。
“看來,它們的消耗是真的大啊......”
不過即便知道這些銀魚們消耗太大才早早歸去,孟彰也無從確定這些銀魚們的真實狀況。
銀魚們的巢穴在湖底深處那一片地界,沒有銀魚們的帶領,隻以孟彰現下煉氣境界的修為,怕是還沒有走到那一條裂縫所在,就先被凍僵心神了。
到時候,不是得銀魚們出來再將他從湖底裡送上來,就是得等到孟廟發現端倪,同時通知孟梧和孟玨,才能強行破開這一片修行陰域,將他給帶出來......
搖搖頭,孟彰果斷做出決定。
“還是再等等吧,應該隻是一日而已,不會太久的。”
孟彰再看得那靜默的湖水一眼,開始返照己身。
他思量著那一片將他從道化境地中帶出的紅霞。
“那到底......是什麼呢?”
他低低說著,麵上眼底俱是不解。
“怎麼感覺......很有些熟悉?”
孟彰在自己的腦海中翻來覆去地想,將前世今生所有見過、知道、記下的信息梳理過一遍,卻都找不到答案。
最後,孟彰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