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
他們心裡並不是沒有觸動,不是沒有警覺與驚疑,但這一切,都被他們收斂了,哪怕是這個時候,也沒有輕易暴露在旁人的耳目之中。
倒是鬱壘、神荼、陸判、平等王這些陰神,麵上眼底處,更多的竟然不是如願,而是另一種更超然、更高遠、更淡薄的悲憫。
他們悲憫著那些折損在歐陽晟手裡的生靈,也悲憫著歐陽晟本人。
孟彰似乎能夠明白,為什麼如今在中原裡還沒有影子的佛家,後頭竟然能夠越過道門、越過天庭,在酆都、在陰世天地裡穩穩紮下根來了。
因為眾生皆苦,因為佛家能夠共鳴這一種悲憫。
不是說道家就不能,也不是說道家裡的那些仙神,就不會對沉淪在諸般因果與罪孽中的魂靈伸出手,而是......
道家的善意更隨意。
道家的仙神是站在高遠處,站在清淨處,向站在泥濘、沼澤與陰暗處的魂靈伸出手;但佛家,卻是從高遠處、從清淨處,走入泥濘、沼澤與陰暗處,親自將人給帶出來,讓他們也走到高遠處,走入清淨處。
他們終究是不一樣。
而這種不一樣,便生生從道家的地盤中、從同源同族的認同中搶出歸屬於佛家的位置。
孟彰扯了扯唇角,又扯了扯唇角。
他想這些乾什麼呢?
這些都是道家、佛家的事情,他一個陰靈,能做些什麼?
隻靜看著就是了。
孟彰抬了抬眼,將隱隱發散的心神從那更遙遠的地方收回,凝望著審判殿中如今這一場走到了尾聲的判決。
歐陽晟魂靈的顫抖終於漸漸平息下來。
他眨了眨眼睛,那近乎呆滯的眼眸裡,才終於又顯出了幾分靈光。
顯然,他的心神也在回轉。
那鎖鏈似乎就在等待著這一刻。
待歐陽晟魂靈心神清醒以後,裹纏著他的鎖鏈才又是一抖。
平等王身後的那一十六方小陰域裡,豁然打開了一條通道。
“嘩啦啦......”
那鎖鏈又抖動了一聲,拖拽著歐陽晟,就要往那條打開的通道去。
歐陽晟的魂靈被鎖鏈拖拽著走了幾步,也似是終於明白了自己的狀況。
他站直了身體,冷聲道:“不必爾等拖拽,我自己會走。”
鎖鏈似乎也是聽懂了歐陽晟的話。
它停住了動作,卻並不是就順從了歐陽晟,而是看向了坐在最上首的平等王,等待著平等王的意思。
平等王什麼都沒有說。
但鎖鏈卻已經明白了平等王的態度,它靜默了下來。
歐陽晟伸出手,整理了自己有些淩亂的袍服。
他一身袍服其實材質極好。
倒也是,再如何,歐陽晟也是一位陽神道長。
他身上穿著的袍服,又怎麼會是尋常黔首所穿的普通衣裳。
所以會在最開始時候,給予孟彰、王璿這些觀者衣裳破舊的印象,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那袍服上一個個打滿、疊加上去的補丁。
如今補丁已經被鎖鏈抽取出去,他這一身衣袍也被退去所有特性,複歸於它的本身材質,反倒是更顯眼了。
孟彰的目光在歐陽晟這一身儼然煥然一新的袍服上停了停,便往上方瞥過,看見那簇擁著麵具靜靜懸浮在審判殿上空的無數螢火一樣的殘魂,方才重新將目光落在歐陽晟身上。
歐陽晟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
他整理過自己的袍服後,又抿了抿唇,挺直腰背,徑直走向了那條打開的通道。
通道前方,一十六方小陰域顯化,有油鍋,有銅柱......
但他沒有絲毫停頓,不緊不慢走了進去。
打開的通道隨著歐陽晟的進入,轟隆一聲閉合。
然而,孟彰、王璿、庾跡這一眾觀者,卻似乎還是能夠看見走入那一十六方小陰域裡的歐陽晟。
有夜叉在小陰域中顯化,獰笑著對歐陽晟舉起了手中的鍋鏟。
“進去!”
一個夜叉上前,抬手一推歐陽晟,歐陽晟整個人一個踉蹌,直接跌落在滾燙的油鍋之中。
哪怕歐陽晟強行按捺,但孟彰、王璿等人還是能夠看到那一瞬息間,他扭曲了的五官。
“原來是這樣......”
孟彰聽到審判殿的某個角落,有人低低說道了一聲。
是的,就是這樣。
進入了那一十六方小陰域裡的歐陽晟,再不是那摩弄日月的陽神道長,他隻是一個尋常的魂靈。而那些守在油鍋裡看著他受刑的夜叉,其實也不是真的陰世天地裡的陰卒,他們是曾經被歐陽晟禍害的生靈的怨氣與恨意。
亦即是說,監管歐陽晟的,根本就是歐陽晟的怨主。
歐陽晟想要從那一十六方小陰域中解脫出來,沒有彆的辦法,隻有等到償還去諸般因果,等到這些怨氣與恨意消解。
唯有到得那時,他才能夠迎來他真正的終局。
投胎,或是消煙。
目送走歐陽晟以後,孟彰的目光重又落在仍舊懸浮在審判殿上方的麵具和那上千上萬的螢火。
“合。”陸判低低喝了一聲。
麵具崩散開去,化作更細微的、帶著薄光的塵埃,飛向那些簇擁著它的螢火之中。
那些螢火停了一停。在它們的火焰中央處,赫然有一張張麵容浮現顯化。
那些麵容五官各異,細看卻都還能找到些許生機。
這些許生機滋潤著他們,延續、補足他們的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