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藍陰月之下, 縱然夜霧仍然厚重,也有光亮在。
有那光亮在,便能指引行人, 廖慰人心。
孟彰在白蓮蓮台上入了夢境。
夢中湖裡, 承托著孟彰的龍舟輕悄蕩過湖泊, 卻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
孟彰抬眼看向前方的湖上書樓。半餉,他又自轉頭,看向夢湖之外的蒼茫夢海。
心念牽引之間, 龍舟直接帶著他,來到了夢湖的邊界處。
“要去看看嗎?”
孟彰心中略有些猶疑, 但很快他便拿定了主意。
月下湖中白蓮蓮台上閉目靜坐的孟彰身上衣袍忽然似水般流動。
那青竹的色澤褪去,換作一片殷紅。
殷紅的布料在蒼藍月光下輕輕抖動,竟像光一般從孟彰的身體離開, 在半空之中無聲激蕩。
待到它終於平靜下來, 停在那裡的, 卻不是一條布料或者是一截紅光,而是一個素淨的紅燈籠。
紅燈籠略停得一停,便即化作一抹流光投入孟彰魂體而去。
夢湖上龍舟裡, 一個素淨紅燈籠出現在孟彰身前。
孟彰伸出手去一拿,那紅燈籠便乖順地落在了他的手掌中。
幽幽紅燭光灑了孟彰一身, 就像什麼人張開雙臂將孟彰的心念護在了懷裡。
安穩踏實激蕩心胸, 孟彰笑了起來。
“走了。”
龍舟飄蕩而出,無聲無息離開了夢湖,闖入茫茫夢海中。
夢海無垠又混亂,很難分辨方向,更有濁浪排空,時常變幻方向與景象, 乾擾認知與定位,稍不留神怕就會被夢海中的翻滾浪潮裹夾著陷入哪方夢境世界裡去。
異常凶險。
但孟彰有龍舟護持,又有紅燈籠在手,並不如何擔憂。
穿行過一片片暗礁和殘島,龍舟在一片海域中停了下來。
“就是這裡了?”
舉著燈籠,孟彰蹲下身去,仔細觀察夢海中若隱若現的細碎夢境世界。
夢海橫跨陰陽兩方天地,是這一整個天地中極其特殊的存在。
而此刻,孟彰找到的這一片夢海海域,不論是陽世天地還是陰世天地,對應的都是安陽郡地界。
陰世的陰靈、陽世的生人,但凡他們在此時做夢,夢境世界便都落在這裡了。
紅燈籠的燭火在孟彰麵前開辟出一方乾淨安穩地界,讓孟彰將眼前這一片夢海地域看得越發的清楚。
讓孟彰留念的,其實還是這一片海域中自發散出點點豔紅光亮的夢境世界。
孟彰知道,這是夢境世界的主人在無意識地回應他手中的紅燈籠。
都不需要他去仔細探查,孟彰心中便已經有了答案。
他手中這一盞紅燈籠其實是由謝娘子送出的那件衣袍所化,不是尋常之物。
這些夢境世界的主人能在夢境之中都無意識地回應紅燈籠,必定跟謝娘子有著相當的淵源。
或是友人,或是親信,無非就是這幾種關係了。
看了看那些被紅光鍍了一層華彩的夢境世界,孟彰心中也是感慨不已。
夢境世界這邊廂果然也得注意起來。尤其是在打算隱蔽行事的時候,更得小心。
要麼,想辦法遮掩雙方聯係或者因果;要麼,就藏好自己的氣機或者密切相關的物件,不然......
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有夢道一脈的修士立在夢海之中窺探查看呢?
孟彰心中暗自警醒。
嗯,不獨獨是他自己,身邊親近的人也最好提醒一下。
孟彰這樣想著,又輕輕地晃了一下手中的紅燈籠。
紅燈籠燭火搖曳,屬於謝娘子的氣機隱去,於是那些散著紅光回應紅燈籠的夢境世界便也就沉默了下來。
孟彰看了看這一片夢海海域,再抬手,散出獨屬於他自己的氣機。
夢海裡無垠的夢境世界中,一個又一個的夢境世界從夢海水滴中映出,散出淡淡青光回應孟彰。
這裡麵的夢境世界,還有屬於孟顯和孟蘊的。
他沒在這片夢海海域裡找到孟昭的夢境世界——大抵是還未入睡。
孟彰搖了搖頭,也有些慨歎。
大兄可真是忙啊......
他也就隻是感歎這麼一回,隨後便開始感應起他名下那各處田莊、農莊管事的夢境世界。
哪怕有夢海裡的無儘夢境世界阻撓,這事情仍舊為難不了孟彰。
何況他們雙方,還是有著契紙聯絡、因果牽係的主仆。
他很快就從散著青光回應他的夢境世界中,找出了劉石橋這些田莊、農莊管事的夢境世界。
看著劉石橋這些田莊、農莊管事的夢境世界,孟彰很自然地眨了眨眼睛。
眼瞼開闔之間,一片淡白的霧靄在他眼瞳中彌漫。
睜著這樣的一雙眼睛,孟彰再次看向了劉石橋這些被他特意標記出來的夢境世界。
看得一陣,他伸出手去,或撈或撥,好一通的忙活。
在劉石橋這些田莊、農莊管事的夢境世界之外,當即就又有一片片的夢境世界被勾連著,從那茫茫的夢海中顯現出來。
這些夢境世界並不與孟彰相關,或者說,不是直接與他相乾。
跟這些被孟彰這動作撈撥出來的夢境世界的主人有著直接或者更深層因果關係的,是劉石橋這些田莊、農莊的管事們。
作為隻在安陽郡郡城裡、帝都洛陽郡城裡活動的小郎君,孟彰可還沒有真正去過那些歸屬於自己的田莊和農莊。
既是如此,又何談與那些在田莊、農莊鄰近生活的鄉人相交,又如何去直接尋找到這些鄉人的夢境世界?
所以,孟彰很明智地用劉石橋這些田莊、農莊的管事們做了個錨點。
他以劉石橋這些田莊和農莊管事的夢境世界為基柱,尋找到隱匿在無儘夢海中的、屬於鄰近鄉人們的夢境世界。
這樣的事情說起來簡單,但其實甚為不易。
不過還好,孟彰成功了。
穩住周身有些淩亂的氣機,孟彰暗自放鬆了些,才饒有趣味地看著那些被劉石橋這等管事們牽引而出的夢境世界。
這些夢境世界很是微薄,隱在無儘夢海中時,就像那夢海中的水滴,也似是混雜在其中的、比較特殊的微塵。
就像它們的主人一樣。
孟彰隻這麼看著,並不涉及夢境世界的內部,也不細究其中隱匿的心思。但饒是如此,他也似乎能夠覺出某種平常到近乎被人忽略的事實。
生命平凡而微弱,流淌過人世與歲月時候,幾乎沒有留下多少痕跡,但他們在活著的時候,就是那刹那的輝光,是既熱烈又渺小的火星。
所有生命,都在拚命地活著。
哪怕總有人想要終結自己的生命,在他們活著的那一刻,他們的肉身、靈魂,也都在極儘地揮灑獨屬於生命的溫度與華彩。
這就是......三才之人。
三才之人,一切有情眾生,無時無刻地、前赴後繼地,以他們的生命、溫度,點綴推動著這方世界。
孟彰閉了閉眼睛,感受著心頭的顫栗與激蕩。
生命的輝光,這天地間無處不在的、三才之人的溫度,此刻仿佛也流淌過他,將他環繞著,隔絕去來自天地的浩瀚與深廣寒氣。
環繞在他周身、於他魂體之中循環流淌的夢境道炁,便在這三才之人的溫度簇擁、環繞中,也顯出了些許暖意。
屬於孟彰的夢境道炁微微顫動著,其中星星點點,隱有彙聚勾勒的痕跡。
但畢竟是時機未到,功行不足,兼之孟彰心頭的堅持,夢境道炁最終平複下來,未曾真正勾連成形,引動天地道則法理塑就道基。
孟彰睜開眼睛時候,也感應過己身的狀態。
待確定以後,他又一次無聲頜首。
就該是這樣。
儘管以他現在的根底,也不是不能夠築建道基,邁入煉氣入神中的築基之境,但那樣築就的道基根底不足,甚為稀薄簡陋,實不可取。
倒不如就不邁出這一步,隻將那些領悟所得的玄機填補、夯實根基呢。
反正,築基他是真的一點都不著急。
孟彰這樣想著,目光又一次看向了那些被劉石橋這一眾田莊、農莊管事所牽引出的屬於鄰近鄉人的夢境世界。
夢境世界是被他牽引出來了,那接下來呢?接下來要怎麼辦?
真的就直接進入夢境世界去,探問這些夢境世界的主人對於劉石橋等一眾管事的觀感?
這樣的念頭才剛剛生發出來,就被孟彰自己給掐滅了。
不該,更不能。
燈籠殷紅的燭火灑在孟彰麵上,清晰地映出孟彰有些平淡、有些理所當然的麵容。
他修持夢之一道,對夢境世界多有了解研究,當然知道這亦虛亦實、亦真亦幻的夢境世界,到底能夠透露出多少私密去。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更不能貿然涉入旁人的夢境世界。
麵對那銀龍意識所勉力支撐的夢境世界如此,麵對如今這些隻由鄉人眼界與感情構築的夢境世界也是如此。
更何況......
孟彰目光微動,也想起了當日在安陽郡郡城隍府裡被楊三童這些鬼子嬰靈強闖夢境世界時的心情。
即便如今孟彰跟楊三童這些鬼子嬰靈們還算是有些交情,但直到今日,孟彰的記憶也仍舊無比的清晰。
孟顯那裡又很不相同。
孟彰是得過孟顯允諾,可以直接入夢見他的!
但孟彰這一趟動作,也不能無功而返不是?
凝神看了這些夢境世界半餉,孟彰有了主意。
不見他有任何動作,便有一片薄薄的殷紅以紅燈籠為中心蔓延擴散開去。
過不得多時,那些被牽引出來的鄉人夢境世界,就陷入了這一片薄紅之中。
孟彰的手微微一引,那抹薄紅便自回轉,向著孟彰而來。
連帶著一道的,還有那些散落在夢海水滴裡的、鄉人的夢境世界。
待到那抹薄紅回歸到紅燈籠左右時候,那些鄉人的夢境世界便似輕塵一般懸停在孟彰的近前。
孟彰另一隻手抬起,在虛空之中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
像極了客人在主家外麵叩門。
隨著孟彰的動作,一聲聲規律而節奏的聲音落入夢境世界之中。
這聲音並不曾驚擾夢境世界中的其他生靈,也不曾破壞夢境世界內部的構築與情感,隻直接響在夢境世界主人的心頭。
“請問,可能見一見主人家?”
那一個個夢境世界裡,或是看著自家兒孫嬉鬨、或是與妻子共坐矮幾飽食、或是與夥伴一同肆意玩鬨的身影,都在頃刻間停住了動作。
“怎麼像是......有人在外頭叫人?”
“好像有人在喚我?可是我們不是就在這屋子外頭玩嗎?也沒有看見什麼人啊?”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好像......好像聽到有人在喚我?”
“......嘶,這不會是,不會是......鬨鬼了吧?”
“......彆淨瞎說,莫真要招來了什麼東西......”
孟彰不知道這些夢境世界裡的主人在這頃刻間到底都想了些什麼,他隻靜默地在外頭等著。
而不知什麼時候,屬於他的夢境道炁從他身上彌漫而出,帶著那紅燈籠映出的輝光一道,在那些鄉人的夢境世界之外、在這龍舟之上,又衍生出一片夢境世界。
當然,孟彰也並不就是隻在那裡乾坐著。
待到由他衍生出的夢境世界成形以後,孟彰又一次引動自身道炁,將一縷道炁分化、凝煉。
過不得多時,一片片由孟彰自己的夢境道炁所分薄而煉成的香片便懸停在孟彰近前。
孟彰看得這些香片一眼,笑著搖了搖頭:“有香而無路,不好。”
他的話音才剛落下,夢境道炁再次微動,便有一個小巧精致的香爐出現在了香片的側旁。
那是孟彰書房裡管用的式樣。
孟彰這才滿意了。
他將那香爐招來,又從那些香片中隨意揀出一片來填入其中。
一點紅光亮起,香片當即引燃。隨後就有一縷輕渺淡薄卻沁人心脾、安撫神魂的煙氣從香爐裡飄出。
那煙氣隻在孟彰左右一陣徘徊,便即向著輕塵一般的夢境世界蕩去。
“孩子他`娘,你有聞到什麼嗎?”
“咦?好甜的味道!是哪裡的果子熟了嗎?”
“誒?是肉香啊,哪裡來的?好像......好像我今日也沒有買肉啊?當家的,難道是你掏了銀錢買的?”
“......要去看一看嗎?好香好香啊......”
鄉人的夢境世界終於又一次激蕩起來。
“還是彆了吧?那是人家的東西......”
“應該是隔壁家的,他們家該也是好不容易才吃的一頓肉,就不要過去了,讓他們好好地吃一頓,我們這裡......你要真的也饞肉,回頭我也買一些就是了......”
“......算了,這個時節也沒什麼果子,大抵是不知哪個小子特意帶來的吧?”
“......出去看看,我看看誰家在吃得這樣香!”
“......就,就去看看,如果可以的話,我,我也不要,就問一問,看一看......”
孟彰麵前的這些夢境世界,都隻是由尋常鄉人構築而來。
這些鄉人還都是陰靈,又沒有多少修為在身,夢境世界孱弱單薄,甚至都經不住孟彰一點神意。
孟彰若不小心收斂著些,這些夢境世界怕是撐不住多久,就會被孟彰的一點意念撐破撕碎。
孟彰大抵是不會有什麼事情的,但那些鄉人可就未必。
情況最好的一種,也就是受一場驚而已。然而,倘若差一點的話,說不得他們的魂靈都會受損。
所以先自沁入這些鄉人夢境世界裡的,就是那一縷由孟彰夢境道炁分薄煉製而來的香片,隨後才是經過小心調整以後、承載在這薄香之後的孟彰話語。
“請問,可能見一見主人家?”
原本還在猶豫乃至是拒絕的夢境世界主人們,這會兒終於聽清了孟彰的話。
猶豫少頃,這些仍然未曾動身的夢境世界主人們,也終於醒轉過來。
他們一個個或站或坐,回頭看著自己的周圍。
“原來,我是在做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