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聽著, 麵上漸漸顯出笑意。
下首一眾田莊、農莊管事也就越發地放鬆。
“很好。”不出座中各位管事的預料,孟彰誇讚道,“那麼,這些事情要怎麼著落到實處, 諸位心裡也有計劃了嗎?”
孟彰這樣問著, 目光看向下首這一眾田莊、農莊管事。
下首這群管事好一會兒都沒有作聲,每一個都在快速轉動腦筋, 將那剛剛才顯出個雛形來的框架給填充起來。
孟彰將麵前案桌上的茶水端了過來慢慢呷飲, 靜等著。
幸好早先時候孟彰發話, 允準田莊、農莊裡的佃戶乃至是鄰近村鎮裡的鄉人以低價從他們那裡購置種種布雨符籙,讓他們這些管事更熟悉、也更了解鄰近的百姓,不然......
這會兒, 他們怕是還得先行趕回田莊、農莊那邊去將種種事宜了解清楚了,才能答複郎主。
他們家郎主可不是好糊弄的。
何況, 他們不敢、也不想糊弄郎主。
整個院舍都安靜下來,直到孟彰將杯盞放下, 那茶盞與桌幾的細微碰撞聲響起才被打破。
下首的一眾管事便也都坐直了身體。他們暗下觀察著左右,細看著彼此麵上的神色。
他們在看, 也在等。
看......到底是他們之中的哪一位,先來出頭。
孟彰仍舊沒有催促。哪怕他心知這會兒馬車已經回到孟府裡了。
“郎主,”劉石橋站起身來,對孟彰一禮,“我所掌理的田莊附近便有一條河流。雖然因為今年天旱、少見雨水的緣故, 河水也有乾涸的跡象, 但到底還是能用。”
“我覺得,我們田莊這邊可以直接阻止鄉鄰挖渠引水......”
孟彰認真聽著。
劉石橋也不隻是簡單地提出挖渠引水這件事,他還將相關的事情都給梳理明白了。
溝渠的走勢、人力的組織、物力的調控、時間的安排, 甚至是田莊跟河流上遊、下遊幾個村子的交涉,也都被一一提及。
“至於人員調動的問題......”劉石橋道,“這個更不需要擔心。”
“托賴郎主恩德,近段時日以來,側旁的鄉鄰對我們田莊很有幾分信任和仰服。隻要在召聚鄉鄰的時候再小心些,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孟彰麵上笑意越發的明顯。
“很不錯。”他頜首,讚道,“田莊那邊這事情就交給橋老你了,有什麼需要的,可以從田莊中的儲備中自行調取。”
“待溝渠計劃完成以後,再將其中糜耗上報便是。”
劉石橋連忙應是。
到這個時候,側旁一眾田莊、農莊管事已然將羨慕、懊悔種種情緒收斂妥當了。
先機已失,是他們慢了。
孟彰想了想,又叮囑道:“有河流在側,挖掘溝渠固然很好,但倘若尚有餘力,不妨在各處村子裡也多開辟水井。如此,還能更周全些。”
劉石橋也都鄭重應下。
孟彰微微頜首,目光從劉石橋身上轉開。
其餘管事見得,不願再落於他人之後。不過饒是如此,這些管事也仍舊守住了規製,一個個地來跟孟彰上報述說他們擬定的計劃方案,不至於顯得過分噪雜。
“.......農莊不遠處有繁盛山林,屬下以為應該可以從山林中尋找山泉,好接引泉水.......”
“ ......尋找水源於凡俗平民確實很有些難度,但但對於服氣、煉氣的修行者來說,卻還是比較簡單的。不似行雨符這些符籙,還需要符師出手才能煉製。......”
“承郎主恩德,農莊本身的用水並不太困難,真正為難的,是農莊裡的佃戶自家和附近的鄉鄰。 .......屬下以為,可以從農莊中抽調人手組建尋水隊伍,行走附近村社,好指引各村乃至各家尋找水源。......”
此中種種計劃,有那切實可行的,孟彰便就點頭,允準管事行事;有那差了一二分寸,稍嫌粗疏的,孟彰便搖頭,另管事再思量。
說來,這些過了孟玨、謝娘子耳目,得他們允準幫助孟彰打理田莊、農莊的管事們雖然淳樸,但也不缺能力。
今日這匆匆半日時間拿出來的計劃,儘管時間上有些倉促,但大體的方向卻都是沒有問題的。
孟彰一一聽過這些田莊、農莊管事的計劃,麵上笑意越發的明顯。
顯然,他很是滿意。
“很好,事情便這般安排下去吧,如果中間出現了什麼問題,你們再各自根據具體情況做些調整。”
聽得孟彰的吩咐,座中所有管事儘都站起身來,肅首應聲。
“郎主,”在孟彰即將示意他們退去以前,有一位管事在沉吟許久後,終於抓住間隙開口問,“倘若水渠、水井等水源開辟出來,該不會有多少人再願意花費資財購買諸多符籙......”
他看定孟彰:“田莊、農莊內部可需要做出調整?這些符籙,又該作何安排?”
其餘一眾管事也都將目光投了過來。事實上,這些管事們還有一個問題遮掩著,未曾張口詢問。
那便是,早先時候田莊、農莊裡為提升種種降雨符籙產糧,可謂是費了大力氣的,現在郎主又要他們組織鄉人、幫助他們開辟水源......
組織鄉人、幫助鄉人開辟各種水源,沒有人反對,也不會有人想要反對,但那樣一來,田莊、農莊內部呢?
田莊、農莊內部又該怎麼處理?
孟彰從來就沒有擔心過這個問題。此刻,他更是直接笑了。
“調整?不需要。”
迎著諸位管事的目光,孟彰道:“此前田莊、農莊內部是怎麼安排的,接下來就還是這麼安排。”
“這......”
孟彰擺在麵上的笑不知什麼時候成了貼在那裡的麵具。
“諸位管事,你等真的以為,這酷暑大旱,是隻這一年、這一地的事情嗎?”
劉石橋這一眾管事陡然驚悚。
郎主是什麼意思?難道這一場酷暑大旱,還不隻今年?更甚至,不隻是這一片地界?
他們死死盯著孟彰,但張開嘴時,卻隻有空氣的細微流動聲。
他們竟是驚駭到連詞音都發不出來。
孟彰有些索然。
或許,這些管事隻知道如今酷暑大旱難熬,知道除了他們這些歸屬於大戶高門的田莊、農莊以外,其他的黎庶日子都很不好過。但他們總以為,再不好過,隻要熬過這剩餘的月餘時間就好。
入了秋,溫度就會降下來,就會有雨,就會有水......
他們不會知道,這其實隻是個開始。
尤其是當陽世裡天災勾連人禍,致使十室九空以後,那近乎源源不絕從陽世落入陰世的陰靈,才是陰世天地的莫大災難。
數量無比龐大的、因慘死而怨氣纏身、理智不存近乎瘋癲的陰靈......
孟彰每每想起,都覺得心顫。
在這樣的陰靈浪潮麵前,是隨隨便便一個人出手,就能夠解決的麼?
孟彰思來想去,隻覺得唯有足夠強大的勢力,才能夠處理。
所以,要麼是人族族群的王朝,要麼是陰世陰神所掌理的酆都地府,要麼是道門法脈。
人族族群的王朝握有正統名位,能調動整個人族族群的資源與人力,有人族族群支撐;陰世陰神所掌理的酆都地府背靠陰世天地,有陰世天地作為仰仗;道門法脈也有道門千萬年的積累,根底完全不輸於彆個。
一個個地數出來,確實是這樣的結果沒錯,但真正落到實處來......
能夠處理此等問題的,甚至都沒有這麼多的選擇。
人族族群的王朝正統看司馬慎的近況就知道了,幾乎不能指望。
甚至,司馬慎這個重生者能不能穩住陰世王朝,都還是個未知數。
道門那邊廂,或許孟彰曾聽說過卻從未在此世察覺其蹤跡的道門太乙救苦天尊能幫得上忙,但大抵也隻是幫忙,要真正解決或許還是妄想。
故此,這真不是孟彰偏頗酆都地府。
劉石橋這些田莊、農莊的管事也都被孟彰身周的情緒所感染,隻覺索然又無奈。
還是孟彰自己打點起了精神。
“可還有其他問題?”孟彰問。
這一眾管事們被孟彰的聲音從那種如夜色厚重的情緒中解救出來,久久未能定神。
孟彰耐心等著。
“......郎主。”
管事之中,有人開口喚了一聲。
孟彰循聲望去,卻也不是彆個,正是劉石橋。
“橋老且請說。”
劉石橋勉力穩住心神,一雙眼睛死死看住孟彰:“郎主,你是在為那樣的未來......做準備嗎?”
孟彰點頭,應:“是。”
劉石橋青紫的膚色顯現又隱去。
他是壽終正寢,屬喜喪,身上少有晦氣,往日看著也都是慈眉善目、樂嗬安足的模樣。
但這會兒,不論是孟彰也好,還是其他田莊、農莊的管事也罷,都在這位老人身上看見了一種凶惡氣。
說是凶惡氣其實也不怎麼準確。因為這凶惡氣並不過分尖利,它給人更多的,是一種決絕的果敢。
不管是誰,膽敢壞了他們的安穩日子,劉石橋就敢豁出去跟人搏命的果敢。
孟彰麵上終於又顯出了幾分真切的笑意。
“請郎主放心。”劉石橋鄭重一拜,“屬下必定會儘力打理田莊,不叫一地生亂。”
孟彰起身還了一禮:“煩勞橋老了。”
其他終於穩定了心神的管事也都站起身,對孟彰鄭重一禮。
“請郎主放心。”
孟彰一視同仁,拱手還禮:“煩勞諸位了。”
天色不早,這些田莊、農莊的管事便不多做逗留,很快告退離去。
過不得多時,小院子裡就隻剩了孟彰一人。
“原本還想著再見一見謝葛這些商鋪管事的,”孟彰抬起視線往外間看得一眼,微微搖頭,“罷了,先進府再說吧。”
他也不耐煩將今日裡定下的事情拖到明日,但如果他這會兒還要再召集謝葛這些商鋪、店鋪的管事,過問行雨符等等符籙的事情的話,他那已經在自家大門停著的馬車就還得再停下去。
這可不好看......
孟彰閉上眼睛,心神一時回轉。
他掀開車簾,從馬車裡走下來時候,守在馬車側旁的車夫很是鬆了口氣。
不遠處的孟府裡,更還有好幾道目光投注過來。見得他安穩無事,那些目光才終於放鬆地退去。
“郎主?”馬夫問了一聲。
孟彰搖搖頭:“我無事,且莫擔心。”
馬夫咧嘴一笑:“無事便好,無事便好。”
馬夫什麼都不問,待看著孟彰安穩走過大門,他才輕輕一抖手中韁繩,引著馬車前行。
孟彰回到玉潤院時候,迎麵便對上孟廟、羅甄兩位先生的目光。
“我無事,不過是料理雜事耽擱了點工夫,驚擾你們了。”
孟廟先自搖頭:“你無事就是最好的,怕什麼驚擾?”
羅甄兩位先生也都各自點頭附和。
孟彰笑著道謝。
羅甄兩位先生和孟廟也沒在孟彰這裡待多久,很快就散了。
孟彰梳洗沐浴過,又招來孟棕、青蘿兩人簡單詢問過孟府裡的事情後,便重又取了那一匣子的契紙出來。
來自主家的傳召落入心頭叩動心神的時候,謝葛正在自家的書房裡整理文書。
“可算是來了......”
他嘟噥一聲,快速將案頭上的文書收攏在一起塞入隨身小陰域裡。
下一瞬,他眼瞼落了下來。
卻是魂體沉睡,心神循著感應,遠遁而去。
“拜見郎主。”
走入正院屋舍裡見到坐在上首的孟彰,謝葛連同其他諸位應召而來的店鋪、商鋪管事一道,向孟彰見禮。
孟彰頜首,請這些管事入座。
“關於早前說過的行雨符、興雲符這些符籙的事情......”孟彰也不拖遝,直接問道,“請各位重新修改的方案,可有了?”
跟負責打理田莊、農莊那些管事不大相同,負責打理孟彰名下店鋪、商鋪的這些管事們,雖也似散沙一般,但其實經過幾次會麵,他們中已經出現了一個有資格領頭的人了。
何況,非但是這一眾店鋪、商鋪的管事們,就連孟彰,也在這沉默中,看向了謝葛。
謝葛站起身來,先對孟彰一禮:“回稟郎主,托賴各位同儕的協力,關於這些符籙問題,我等確實也有了個擬定的草案。”
他說著,同時將一份文書從隨身小陰域裡取出,往上呈遞。
“哦?”孟彰將那份文書接了過來,認真翻看,“我看看。”
文書寫得很是明白,莫說這件事孟彰一直在全盤總覽關注,就算沒有,他也能輕易從文書中了解到相關的內容。
過不得多時,孟彰便將文書合起,放到手邊的幾案上。
“你們非但將主意打到了帝都洛陽裡的大小世家,還想要將道門法脈也拉扯進來?”
孟彰抬起目光,看定謝葛。
即便謝葛心裡並不驚慌,但感受著從上首投來的那不辨喜怒的目光,他的心神還是禁不住一陣搖曳。
......他從來都知道自家這位郎主即便年歲小、誌向遠大、心性秉善,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可是他真不知道,還未等長成,自家小郎主便已經擁有這般威勢。
心神顫栗的同時,謝葛也覺出了一陣陣激動。
也該得是這樣才對。
沒有這般的威勢,沒有此等驚人的成長速度,他們家小郎主要拿什麼來踐行自己的理念,將他那方隻存在於念想之中的樂土真切地構築在這片天地裡?
就該得是這樣的!
“郎主。”他極力穩住心神,然而這種顫栗還是被他那隱隱發顫的聲音泄露出來幾分痕跡。
“既然郎主您已經不打算從這次的動作也中獲取到什麼東西,打定了主意要將這事情當買賣來看,那麼一應相關動作,也該按著這買賣的脈絡來做才是。”
孟彰神色不動,隻聽著謝葛的話。
“既然是要做買賣,那自然是該儘力擴充買賣貨物的來源,降低成本價格,同時儘量收攏買家,擴大買家範圍和數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