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簡單的道理,孟彰不可能不懂。
他微微頜首。
謝葛揚唇露出一個笑容,往下繼續。
“興雲符、行雨符這等符籙的事情,就當前來看,該是兩份買賣。”
“第一份,行雨符、興雲符這些能夠緩解旱情、酷暑的符籙評價售出,穩定時局,不致時局動蕩,惑亂陰世天地,此乃功德之事、累望之事。”
“是以平價符籙換取功德與名望。”
謝葛停了停,才又繼續道:“這一場買賣,郎主做得,其他家大業大的門戶勢力也做得,買賣的門檻固然存在,但並不如何困難。不過是目前還沒有人點破,才未見市麵上有任何相關動作而已。”
“也所以,第二份買賣,便在這裡。”
“郎主售賣的,是這樣的一個想法。”
謝葛抬起目光,看定孟彰。
“旁人沒想到,郎主想到了,這樣的靈機,也是買賣的貨物。”
“這樣的機會若是隻由一家獨占,即便王謝庾桓乃至是皇族司馬氏這樣的頂尖世族,也能借此收攏大量功德、名望,為家族再延綿數千年興盛榮華,更遑論是其他更低一個層階的世族?”
孟彰平靜回望謝葛,明白了謝葛未儘的話語。
但對於孟彰那美好到虛幻的願景來說,再讓皇族以及王謝庾桓這樣的頂尖世族興盛數千年......
未必是什麼好事。
世族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其他黎庶或許隻能妄自揣度,但謝葛作為依附世族的家仆,委實是再清楚不過了。
世族中有謝娘子那樣心慈有度的人,甚至還有孟彰這樣願景磅礴的人物,然而這仍舊改變不了世族的本質。
謝葛拜伏謝娘子,願意在謝娘子帳下為她打理家業,做一個尋常又不那麼尋常的商鋪管事,但謝葛真正心服的,卻還是孟彰這位小郎主。
無他,實在是那個願景太過磅礴,也太過耀眼了。
那種耀眼、那種磅礴,哪怕隻是隱隱窺見的一線光輝,也似乎能夠消解他心頭自陽世時候就紮根的執念。
“那不是一件好事。對我們孟氏店鋪、商鋪,甚至是對郎主來說,都不是好事。”
安陽孟氏不過是一郡之望族,如何能夠盤踞天下的頂尖世族相抗衡?
小郎主的未來以及他身後的力量或許會讓他們忌憚,卻不會讓他們完全斬斷那蠢蠢欲動的貪念。
“於世族來說,司馬氏也好,王謝庾桓也罷,一家獨大都不好。同理,對於天下來說,也是一樣。”
謝葛直視著孟彰的目光。
“是以......郎主,我等以為,道門法脈在這場買賣中,也該當有屬於他們的位置。”
在世族內部,王謝庾桓這些頂尖世族相互轄製達成一種平衡;諸多中層世族聯合抗衡王謝庾桓這些頂尖世族,也是一種平衡;王謝庾桓這些頂尖世族跟皇族司馬氏,又達成一種平衡。
而縱觀這一場買賣的全局,世族與道門法脈,也將達成另一種平衡。
更重要的是,這大大小小、有形無形的平衡,還是流動的,是會隨著時勢的變化而變化的。
換一句更直白的話來說就是......
倘若這場買賣真的能按照他們擬定的計劃施行,那麼,在這一場買賣中流動的平衡,其實也展現了陰世天地之間各方勢力的動向和意態。
孟彰的眼底漸漸顯出了笑意。
他目光往側旁一瞥,轉過那本薄薄的、安靜地躺在幾案上的文書。
“你們這可分明是......另行開辟了一個棋盤啊。”
在這個棋盤裡,各方勢力都可以成為棋手,也可以成為棋子,但孟彰絕對是那個總覽全局的人。
放在孟彰曾經的那個時代的話......
這其實已經不是一場簡單的交易和買賣了,這根本就是在搭建平台。
每一條經過平台流轉的信息都會在平台掌控者那裡留下痕跡,任由他查看調取。
在這個時代,謝葛他們所擬定的這一場買賣著落到實處,或許未必能將孟彰完全推到平台掌控者的位置,但也一定可以給孟彰提供足夠多的信息。
而這些信息,即便是再零碎再紛亂,也總還是能幫助孟彰更清晰地了解各方動向。
到得那個時候,這場買賣很可能會達成“任何人都可能大賺,但孟彰絕對會賺得更多”的成就。
孟彰閉了閉眼睛,穩定稍有些激蕩的情緒。
他從未小看天下人,並不真的以為自己能夠一路順遂。
雖然單隻這一場買賣來說,孟彰確實能攫取到旁人難以想象的好處就是了。
謝葛笑應道:“每一宗新貨物的買賣,本來就是一個新棋盤的開辟,我等不過是仰仗郎主妙想才能占去了這一份先機而已。”
孟彰搖了搖頭,目光重又落在了那份文書上。
隻從各方力量的占比來說,道門法脈就不該被撇開。何況在符籙一道上,道門法脈也遠勝於各家世族。
“可以,”孟彰道,“道門法脈確實也該試著聯絡一下。”
拿定了主意後,孟彰重新轉了目光回來,看著謝葛等孟氏商鋪、店鋪的管事,問:“這段時日諸位先生為著此事多有操勞,彰心中甚為感念,不知諸位先生可有什麼想要的?”
謝葛這些店鋪、商鋪管事一時沉默下來。
似是猶豫,又似是在思量權衡。
“諸位先生儘可開口,我若能做到,必不會慳吝。”孟彰道。
各位店鋪、商鋪的管事都看向了謝葛,而謝葛卻是怔怔出神,似是未覺。
孟彰見狀,笑得一笑:“也不必諸位先生現下就做決定,待回去後仔細思量過,再給我送信便是。”
那些店鋪、商鋪的管事俱都緩和了臉色。
孟彰的目光重又落到了謝葛的身上。
即便他跟這些店鋪、商鋪的管事說了他們儘可開口,似乎未曾敲定準線,但孟彰還真不擔心這些管事們獅子大開口。
他們都是積年的老管事老掌櫃,打理商鋪、店鋪多年,對於貨物的價值最為敏感,也最為清晰,孟彰相信他們能想明白其中的分寸。
現在更重要的,其實還是謝葛......
孟彰很明白,如果說前一刻謝葛的沉默猶豫,還有幾分引導的話,那麼現在的謝葛,是真的在開始認真考慮將今日的功勞兌現的事情了。
謝葛到底敢不敢邁出那一步,孟彰其實也有些好奇。
謝葛心神回轉時候,抬眼就對上了孟彰的目光。
他愣了一愣,不由得生出了幾分好笑。
腰背挺直,謝葛拱手對孟彰一拜:“葛多謝郎主恩典。”
孟彰問:“所以?”
他心中生出了些不好的感覺。
“葛回去再仔細思量,等想明白了,再上稟郎主。”
果然。
孟彰心下搖頭,隻是麵上不顯罷了。
“可以。”他道。
謝葛也笑了起來。
待到他心神回轉,謝葛仍舊坐在自家書房的案桌前,似乎與先前沒有什麼不同。
除了他隨身小陰域裡少了一份文書以外。
謝葛在席上坐了好一陣才終於站起身。
他來到書房靠牆一側立著的書架前,對著書架上擺放著的那些書冊出神。
“阿父,我也想學書、讀文......”
“你平常的課程裡,先生也有在教你學文、讀書,你自專心學去便是了。”
“阿父,我想學文、讀文。我不想做掌櫃,不想做買賣。做買賣的,不好。”
“做買賣不好?哪裡不好了?”
“我,我,我不知道。......就是不好。”
“要做買賣真的是個好的,為什麼莊子裡的人,會那樣看我們,看我們家?”
“......那是他們小人肚腸,嫉妒我們可以幫主家打理一家商鋪,嫉妒我們可以在主家麵前為自己掙臉麵。”
“是,是這樣的嗎?”
“當然!”
“可是,可是既然我們可以打理一家商鋪,令一家商鋪起死回生,那為什麼我們還一定要幫主家打理商鋪?我們自己,不可以置辦自己的商鋪嗎?我們也是有銀錢的啊......”
“不可以。”
“為,為什麼不可以?”
“因為我們隻是家仆,我們......其實也隻是主家的貨物而已。”
“我們為主家兢兢業業打理商鋪,貨物出入掙取大宗錢財,難道還不能抵去我們的身價,還取我們自己的身契?”
“......或許是足夠抵去身價,可也不能還取身契,......”
似乎有什麼聲音,從遙遠的、似乎已經消淡的記憶中傳了過來。
那些當年令還是小童的他或委屈、或困惑的問題,在很久以前,就已經不再能困擾得了他。可是......
謝葛的臉皮抽動著,拉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可是啊,越是長大、越是思考,就越是知道當時的自己是有多麼的天真。
本身就是貨物的他們,哪怕是為主家賺來了再多的銀錢又如何,在主家眼裡,這不過是一場錢生錢的流動而已。
於是漸漸地,謝葛就不再去奢想自己能不能取回身契的可能了。
又不是有道緣、仙緣的修行者,他哪兒有這樣跳出人世俗規章條的機會?
他理智地選了最適合他的路——為自己挑選主家,再根據主家的條件和要求不斷調整自己。
或許不能說是調整,該說是隱藏,是打磨。
他隱藏著自己的性情,不斷地打磨自己的能力。
有心勝無心,他終於如願被挑好的謝娘子擇定,從謝府帶出去往孟府。
他原本以為,他這一生大抵都是這樣了。但他沒想到,一場行商時候的意外,將他送入了陰世。他更沒有想到,在這沉抑人世、在這陰世天地,他竟然能窺見天光。
那磅礴至極、華美至極的願景哪怕隻窺見一角,似乎就能讓人忘記自己身上被密密纏繞的有形無形枷鎖,似乎就能讓人成為人,讓人有了真正的方向。
而,不再隻是貨物,不再隻是買賣。
他知道他曾經被遺忘、被掩去的癡妄,終有一日可以成為現實。但他不知道,這一日居然會來得這麼快。
他更不知道,當這一日終於到來,當他真的聽到那一句話的時候,他心中更多的並不是驚喜、滿足、得意,而是那悵惘與猶豫。
為自己、為家人從主家那裡討回身契,真正地當一個人,獨立於郎主之外,他真的就高興了嗎?
他真的能在這沉抑世道、在這茫茫陰世天地中,護住自己、護住家人,真的能一往無前的、不做停留地向著自己的所願前行嗎?
問得再直接一點吧,他真的......
就有著屬於他自己的所願所祈嗎?
謝葛沉默了好半餉,直到蒼藍陰月從窗外走過,月華流照而入,照亮這書房中的一片地界,他才恍然回神。
想那麼多做什麼呢?他買賣做得再好,也不過是一個庸人而已。
這些事情,他不是早就想明白,甚至早就已經接受了的嗎?
既如此,他又在這裡胡思亂想個什麼勁兒?
何況,他已經拜了主君了!
既拜了主君,那他隻隨主君令旨行事便是,有什麼值得他翻來覆去地想個不停的?
不該,不該。
謝葛自己就不住地搖頭。
待下一瞬,謝葛忽然又笑了起來。
郎主心性慈憫,其實比他們更不喜歡那些身契契紙的存在。他這次大方開口,其實也有鼓勵他們的意思在吧?
鼓勵他們走出來。
鼓勵他們真正地挺直腰背往前走,鼓勵他們無所忌憚地揮灑自己的能力,好在這天地、在這人世,留下屬於他們的痕跡......
那樣笑著的謝葛忽然閉了閉眼睛。有什麼東西,從他的眼角滑落,打在他的衣袍上,留下一片暗沉的痕跡。
郎主啊......
原來,我們也在你的願景裡的嗎?
如果孟彰知曉謝葛這麼快就想明白,他大抵應該會很高興的。不過此刻,孟彰暫且還顧不上這件事情。
他在擬帖子。
不錯,就是在擬帖子。
而且是要送給謝遠的帖子。
“......關於行雨符、興雲符等符籙的事情,我這邊或許會做出一些調整,未知阿遠你什麼時日空閒,你我一敘好仔細詳談?”
帖子擬定後,孟彰又利索地在帖子上落下自己的名號。
孟彰。
待帖子擬定,孟彰將它同那一份由謝葛遞送上來的文書擺放在一處。
看著這兩份書函,孟彰有一瞬的沉默,但他沒有猶疑。
這件事情,不能撇開謝遠。
早先時候,他們可是兩人定計的,這會兒自也該當是兩個人拿主意。
孟彰笑得一笑,將這兩份書函同時收入隨身小陰域裡。
他團團看得書房一眼,轉身邁出一步,身形直接就消失在這書房裡。
月下湖中月色依舊明華,湖裡遊魚嬉戲玩樂,湖上白蓮搖曳,彆有一番清澈幽寂。
見得孟彰出現,銀魚魚群們齊都偏轉了半個身體,睜著圓滾明亮的黑眼睛看著他。
孟彰失笑,一麵在湖水中央處的那座白蓮蓮台上坐下,一麵問湖中銀魚:“怎麼了嗎?這麼的稀奇?”
為首的那尾銀魚率領魚群繞著白蓮蓮台轉悠過一圈,重又抬起身體來看著他。
“好吧好吧。”孟彰投降,他半抬起頭,看向天中那一輪捧出的蒼藍陰月,再不遮掩麵上眼底的笑意,“我就是覺得......”
“有些事情或許確實很難,但也不至於就完全沒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