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落到這陰世龍庭以後,已經久違了的感覺。
殷壽怔愣著,又一次飛揚了眉眼。
那也是他同樣已經暌違許久了的疏朗與豪橫。
“是,”他應道,“多謝商祖,壽一定不負商祖及諸位父祖所望,為我殷商、為我炎黃族群再開天地。”
那商君凝望著他,想要交待些什麼,但最後到底是什麼都沒說,隻含笑點頭:“那你便去吧,我們這些老骨頭就在這裡等候你的佳音。”
殷壽拱手再拜,帶著氣運旗幟轉身,大步離開。
帝乙及諸位商君、商子凝視著他的背影,久久、久久沒有說話。
“……為什麼不讓他先聯絡孟彰小郎君呢?有孟彰小郎君在旁邊看顧著,殷壽應該不會那麼的瘋吧?”
“孟彰小郎君或許能壓得住他,但這也太耗費小郎君的心神了,倒不如就放了他自己去,讓他自己在外間折騰,成了是好事,不成就回來,有什麼的?孟彰小郎君那裡,可未必就願意接手殷壽這樣莽性子的人……”
“殷壽他,也不是完全的莽,他其實還算是有分寸的……”
“有分寸?沒錯,在一些事情上,他到確實還算是有分寸,但在更多的事情上,他卻不願意稍作退讓。不,該是說,他壓根就沒想過退讓。都這麼多年了,性子也不見圓融些……”
“也不怪他,他那腔怒火已經壓了很久很久了,不是輕易就能消減去的。”
“何況,還有九尾狐那邊……”
“九尾狐那邊怎麼說?還是沒有妲己的消息?”
“沒有。”
“可有確定過了?”
“已經確定過了,九尾狐那邊對這件事一直很坦然,從來都沒有阻攔我們去確定的意思。”
“是嗎?這就奇怪了……”
“那妲己不見蹤影,或許跟輪回有關。”
“輪回……”
“對,輪回。”
“居然涉及到了輪回?看來事情是真的麻煩了。”
“確實,因為這些陰神缺位的緣故,輪回一直都不曾顯化,除了各家根基深厚的能憑借種種手段調用輪回之力就再沒有人能夠把控輪回。妲己消失無蹤而九尾狐族群裡也完全沒有痕跡……”
“顯然,妲己就算真的轉世了,也必定不是九尾狐族群特意安排的的輪回轉世,而是真真正正憑借天地感應、靈機因果牽引的輪回轉世。這樣的輪回轉世最是難以尋覓蹤影痕跡。不論是哪一方,想要找到她,隻怕都不容易。”
“可不是呢麼?弄得我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跟殷壽說。”
“說什麼說,且隨他們去。待回過頭,再看看他們都在鬨些什麼。”
“我何嘗又非得去管他們那一攤子事情?我怕的是他們倆又重蹈覆轍,將舊事重演一遍,回頭將孟彰小郎君、我殷商和我炎黃族群的事情都給攪和了。”
“該不至於吧。他們先前都已經栽了那麼大一個跟頭了,怎麼也不可能完全沒有長進,重又在同一個地方再摔一遍的吧?”
“誰知道呢?”
殷商陰世龍庭陰域裡諸位商君、商子的顧慮不曾為外人所知曉,但此刻正在點將離開的殷壽卻隱隱有所察覺。
他回頭看了一眼諸位商君、商子的所在。
國師聞仲立在他近前,見他臉上異色,便問:“大王?”
殷壽搖搖頭:“無事,我等且再來清點一遍當前我們能夠調用的人手與資糧吧。”
聞仲點頭,再從袖袋中捧出一片玉籙名冊。
“到今日,我殷商王庭中的臣將隻剩下……”
殷壽收攝心神,耐心而專注地聽著國師聞仲上報的具體情況,輕易不理會其他的事情。
直到手邊所僅剩的人力、資糧都清點過一遍,又籌謀算度過、做了一番簡單安排以後,殷壽才算是願意短暫地停下來歇息一陣了。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國師聞仲也才有閒暇來詢問他的這位大王。
“大王。”
殷壽微微頜首,問:“嗯?”
國師聞仲看他一眼,也終於問道:“大王,先前你說我殷商龍庭裡的諸位商君、商子擇定了一位少年郎君,要將我殷商龍庭裡的大半資糧都傾斜到他的身上,任他取用?”
殷壽再點頭:“嗯。”
國師聞仲眉頭皺起,問:“大王,這位少年郎君……”
“也是你擇定的嗎?”
殷壽知道他這位國師這個問題真正問的是什麼。
“我也是選中了的。”他明白地道,“不是因為要說服諸位先王、先君,要讓諸位先王、先君點頭同意,我才選的他。”
“而是因為他確實說服了我,我才選的他。”
殷壽說道:“那小郎君,確實是個好苗子,但是……”
國師聞仲看了過去。
殷壽正抬頭望著這陰世龍庭陰域裡常年灰寂的天穹。
“太天真了。”他慨歎著,又不自覺地重複了一遍,“太天真了。”
“天真?”國師聞仲也跟著重複。
“可不是天真麼?”殷壽道,“竟然相信通過隱蔽傳授的方式,就能保證自己的計劃和方案能夠一直運轉下去;竟然去相信那些曾被挑選過的人的良心,相信他們能夠在後續的變化中繼續保持自己的本心而不會倒戈或者生出彆的心思……”
殷壽越是往下說,麵上的嘲諷意味就越發地明顯。
“太天真了,果真還是個小孩兒。”
殷壽一陣搖頭,都沒等到後續國師聞仲的應和,便凝神去看。
國師聞仲正笑看著他。
殷壽神色一頓,問道:“老師?”
國師聞仲笑著搖頭:“大王這會兒倒是能笑說旁人天真了。”
殷壽心裡很有些尷尬,但他麵上倒是分毫不顯,仍舊端得穩穩的。
“我都這般大了,經的事情也多,還不能說一個小毛頭兒天真麼?何況,那小孩兒是真的天真。”
“可以。當然可以。”國師聞仲點頭,也轉了目光看向外間,慨歎一般地道,“能一直天真率性,其實也是一種幸運。”
“我倒是希望他能夠一直這樣天真下去……”
殷壽沉默一陣,忽然道:“能的。”
國師聞仲收回來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殷壽也同樣轉了目光回來看他。
“這位小郎君的背後似乎有很多助力……”
還沒等他說完,殷壽就察覺到了國師聞仲眼中陡然顯出的異色。
他到了嘴邊的話語便陡然改變了。
“不過這小郎君同當時的西周不同,當時的西周……”殷壽神色淡淡,似乎隻是尋常地提起一些舊人、一些舊事,“誠然,他們得到的助力也不少,但背後都標著價碼,總是想要在後頭再討還些什麼。”
“而這些小郎君背後的助力卻似乎不同。”
殷壽道:“我親眼看見過那位小郎君,沒從他身上環繞的那些‘天命’中察覺到多少謀算。”
國師聞仲聽著,倒是覺出了幾分稀奇。
“大王你的意思是?”
殷壽點頭。
“站在那小郎君背後的大羅者,心願似乎更為純粹。”
“祂,不,更可能是祂們,隻是想要那小郎君好好的而已。”
國師聞仲完全沒有質疑殷壽。
在這方麵,他從來很相信他這位大王的判斷。
“這倒確實是那小郎君的幸運之處了……”
殷壽笑著點頭,也滿是慨歎:“是啊,可真是太幸運了。”
“幸運到……”
殷壽忽然停住了話頭,他目光回轉,正正就與國師聞仲對視了一眼。
不會吧?
這樣的一個心念才剛剛生出,另一個心念就已經將它給撲滅過去了。
可能還真是。
不,是真的很有可能。
國師聞仲也想到了。
“如果這位小郎君真的是正在入劫或者要從歲月中歸來的……”大羅仙的話,“我們是不是?”
該再多做些準備?
國師聞仲的話語說得含含糊糊,但殷壽卻全都聽明白了。
他默然一陣,卻是搖了搖頭。
“不,不必。”
如果說,早年間那一場抗衡天命的大戰教會了他什麼的話,那麼就是這個了。
敬。
他可以不畏懼天命,但必須要敬。
因為那確實是屬於祂們的力量和位格。
“我們要做的,都已經做了,再做得更多,怕就錯了。”
殷壽說道,隨後他看了國師聞仲一眼,想到了什麼,才又再開口。
“我這邊,或者說大商這裡確實不好再有更多的動作,但老師你背後的靈寶道卻未必。”
殷壽這麼多年困守殷商陰世龍庭陰域,也真不是完全沒有長進的,這會兒他就能很清楚地為國師聞仲提出建議。
“大商如今不比從前,”這是如今天下間所有人都達成共識的事實,殷壽不會否認,“但靈寶道不同。”
“靈寶道雖然也折損了根基,但這麼多年來休養生息,卻是恢複了不少。”
說到這裡,殷壽忽然低低道:“老師,你我都知道,不論是那孟彰小郎君的願景,還是這個時代的局勢,都是靈寶道和道門的機會。”
“早前靈寶道跟隨我大商一同落敗,這一次,可是將落下的距離補回來的好機會。”
國師聞仲也很有些心動。
不,是非常心動。
靈寶道當年如何昌隆,可謂是天下人儘皆知,然而到如今,昔年的威名還剩下幾分?
雖然說這裡頭更多是天命的原因。
天命不可違。
但是國師聞仲對靈寶道的這番衰敗,卻總是存了許多愧疚。
倘若能由他,將再次興盛、崛起的機會送回到靈寶道麵前,那這份一直鬱結的愧疚必定能夠消減不少。
“那孟彰小郎君的願景……”國師聞仲近乎呢喃也似地說道。
殷壽在旁邊,回答他:“將知識、智慧、力量、修行的機會分還給天下黎庶。”
“教化天下。”
國師聞仲笑了起來。
“教化天下!”
“真正的教化天下!”
一聲更比一聲高昂,一語更比一語暢快。
殷壽麵上眼底的笑意也越發疏闊明朗。
“好好好!確實是大好的機會!”
國師聞仲幾乎沒有猶豫,直接就道。
眼看著國師聞仲就要起身告辭離去,殷壽連忙攔住了他。
“老師,且稍等片刻。”
國師聞仲果真停下動作:“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