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情不是他們父子第一次提起了, 不論是當眾的還是私底下的。以往的每一次提起,殷壽都是沉默,並不爭辯, 但今日,殷壽卻沒打算遵循舊例。
他要是再沉默過去,他就真沒有機會了。
不是隨便哪一個人,都能像那孟彰小郎君一樣,輕易就能得到他們殷商陰世皇庭陰域裡大部分商君認可, 得到他們殷商對後人最大程度的支援的。
似那司馬慎, 先前不是沒有讓他們殷商陰世皇庭動心, 但不是一直都在猶豫遲疑麼?乃至於拖到孟彰這小郎君的出現。
“父王,孟彰那小郎君決意要將智慧、學識、修行、力量播撒我整個炎黃族群,顯然是要篤行教化之道。這原沒什麼,但我等都知道,教化之道……缺失了幾分勇武。”
殷壽耐下性子, 認真跟殷商這陰世皇庭陰域裡的諸位商君分說。
“倘若世道安穩,陰世、陽世兩方天地裡有足夠的空間讓他騰挪周轉,那這事孤王也不會提起……”
這是不可能的。
殷壽麵色不動,迎著那些或是相信或是不信卻也仍然在聽的商君們的目光,繼續說話。
“但不是。”他陡然加重了語氣,“我們都知道,當今陰世、陽世兩方天地裡, 我炎黃族群正在某種桎梏中掙紮。”
“我們需要撕破那桎梏, 再開新天。”
“而這,毫無疑問,需要絕對的武力作為護持。”
殷壽一個個地看過那些沉默的商君、商子。
“孟彰出身安陽孟氏,對比其他寒門子、平民子, 確實很有幾分底蘊,但對於那些更頂尖的世族、對於我們來說,那安陽孟氏……”
殷壽無聲嗤笑。
又算得了什麼?!
但顧慮到孟彰,殷壽到底是沒將話說完。
隱去那半句話後,他轉移了話題。
“那小郎君需要武力,而我們可以給他補上這方麵的缺失。”他最後道,“我殷商陰世皇庭陰域裡,又要數我,最為合適。”
諸位商君、商子之中,終於也有人轉動眼睛,將目光從這位末代商王身上挪開,落向身側的親近之人,無聲地交流什麼。
殷壽知道他會成功。
這些商君、商子們開始心動了。
但為了確保無誤,他又看向了自己的父王,商王帝乙。
“父王,我們殷商陰世皇庭如今看著雖然還是不錯,但內裡卻是孱弱,需要盟友。”
“身為瑞獸的九尾狐族群,就很適合。”
殷壽直視著商王帝乙,沒有任何遲鈍地將話說完。
諸位商君、商子中,此時也有人遲疑著開口。
“為什麼不是玄鳥?”
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同他們殷商關聯最為緊密的,從來都是玄鳥,不是嗎?他們殷商需要盟友不假,但為什麼明明有更適合的選擇,卻棄而不取?
“玄鳥當然也可以,”殷壽飛快地接住了話,然後又道,“但我們都知道,現在的玄鳥境況和實力不比我們殷商好多少,即便他們能作為我們的盟友,力量也仍舊不夠。”
“仍舊不夠?”很多商君都聽明白了殷壽話語裡的意思,但即便如此,他們也忍不住咋舌,“殷壽,你難不成是想……”
“是,孤王是對這更廣袤的陰世天地另有想法,”殷壽咧著嘴,無聲地大大笑開,“正逢天地禍亂,風浪並起,我等為何不乘勢而起,在這混亂時局中撈取更多的地盤,重新開辟我殷商陰世龍庭?!”
那最後半句話幾乎似是雷霆一般,轟鳴在諸位商君、商子的心神之間,劈得他們魂體震蕩不休。
“一旦陽世開始亂戰,陰世天地裡便會擠滿陰魂,這些都是陰世龍庭至關重要的人口。”
“這些人口,原本該是屬於那晉的陰世龍庭的……”有商君低低開口,但在場的商君、商子誰都聽得出那話語中潛藏的意動。
無他,晉的陰世龍庭,實在是他們所見過的、炎黃族群曆代陰世龍庭中最為孱弱的那一個了。龍庭內部還有諸大世族製肘……
講真,細究起來可能連魏、蜀、吳中最弱的那一個都比不上。
欺負它委實不會讓人有太多的猶豫。
“嗯……”
“這個……”
殷壽眼看著情況良好,又再給添了一把柴火。
“我炎黃族群即將遭逢內憂外患,確實不應該再從內部翻攪出更多的風浪,平添變數。何況就我們殷商陰世龍庭的這一點剩餘力量,也不足以再度占據中原,複興我殷商社稷。”
已經敗亡過去的龍庭,確實還在他們炎黃族群內部留有痕跡,但想要憑借這一點痕跡就要再收回社稷正統,卻是千難萬難。
他們早就已經失去了機會。
莫說是今人,就是那些已經隱去的炎黃族群先祖們,也不可能會容許。
“但我們有一個更好的選擇。”殷壽道,目光亮得攝人。
“一個更好的……選擇?”
總有商君、商子思緒敏捷,反應迅速。
“殷壽你說的是中原以外?!”
“不錯!”殷壽目視著諸位商君、商子,看他們眼中亮起的火,“中原內部的亂戰,不論是誰勝誰負,最後執掌社稷山河的總還是我炎黃族群的子孫。”
“我殷商陰世龍庭參不參與這場亂戰,對我炎黃族群都沒有多大的影響,但中原以外……可就不一樣了。”
“那是開疆拓土、橫擊外敵、護持族群的莫大功績!有此功績,有此明目,我殷商陰世龍庭自然可以名正言順地收攏各地陰靈,征戰四方,也能在我等征戰之地,再立我殷商陰世龍庭根基。”
殷壽長笑著從座中站起,大大打開雙臂,仿佛要環抱這天地、這族群。
“我殷商雖是前承夏製,但也曾篳路藍縷為我族群開辟生存的空間,也曾持人族氣節反抗諸神,豈會畏懼那些外族、畏懼未知的風險?!”
“縱有畏懼,”殷壽收了笑,陡然放下手臂,回轉身體來看著這些商君、商子,“畏的也是我炎黃族群!懼的也是我炎黃族群終成豚羊!”
看著這位末代商王,諸位商君、商子似乎又一次,看見了曾經那個率領大軍直麵仙神的勇王。
如果說夏讓炎黃族群從部落的禪讓製轉向家天下,開始進一步收攝族群內部權力、選擇用更強橫的方式調度族群內部力量,終於在炎黃族群文明中刻下深深烙印、改變炎黃族群生存形態,立下不朽功績、與族群同存的話,那麼商,也有屬於他們自己的不朽功績。
敬天而不害於天。
這是一種已經深入了炎黃族群內核,都不需要文字作為憑依、隻在精神文明中流淌的傳承。
因為商,將屬於炎黃族群的意誌,從護持部落的諸多圖騰神、更神秘也更強大的某些意象存在的掌控中解脫出來,將它歸還給炎黃族群。
殷壽,就是他們殷壽曆經曆代商君積攢以後,將一切殷商所有押上棋盤,跟天命、跟諸多圖騰神以及那些神秘強大意象存在對賭的那一個。
他確實敗了,殷商社稷也由此被西周奪取,但……
拚儘一切掙紮留存下來的痕跡仍舊不被磨滅。
畢竟,西周那些家夥再怎麼樣,也同樣是炎黃族群的子嗣。
麵對威脅和壓迫,他們同殷商或許有不同的選擇,但到底是根出同源,內裡真正的底色總是一樣的……
“就讓他去吧。”良久的沉默中,一位商君忽然開口,對帝乙道。
帝乙循著聲音看過去:“父王……”
那商君搖搖頭,迎上他的視線:“你攔不住他的。”
帝乙如何會不明白呢?
殷壽如今還在同他們耐心辯說,尤其是他,歸根結底隻是因為他自己心底存留的一絲愧疚。
殷壽他終究還是忘不了殷商社稷在他手中葬送這一件事情。
但也就僅僅如此了。
殷壽再如何愧疚,他也仍舊是殷商的王。
他是商王。
商王,不會也不可能一直低頭。
那商君的目光從帝乙身上挪開,落向殷壽。
“你已定下心意,再不更改了?”
殷壽鄭重點頭:“不會再有任何更改。”
那商君暫且不置可否,隻再問他:“我殷商陽世社稷已然亡去,隻剩下我們這些陰靈在陰世天地裡苟延殘喘,境況並不算多好,這你也都是明白的?”
殷壽再點頭。
到這個時候,不獨獨是這一片陰域裡的諸位商君、商子,就連他自己,也都已經能夠明白他這祖父的意思了。
“我殷商所剩底蘊已經不多……”
祖父的話語還在殷壽的耳邊不斷響起。哪怕這些內容殷壽自己也都很清楚,在這一刻,他也還是儘了最大的耐心聽著。
“尤其是近數千年裡,我殷商氣運一直在衰落,乃至於我等漸漸久困殷商陰世龍庭,鮮少能外出開拓,收攏天地間各種資糧。”
“我殷商陰世龍庭所儲備的資糧日漸縮減,雖不至於捉襟見肘,但也確實比較手緊。更何況,方才時候我們已經定意要扶持孟彰那小郎君……”
“能交付給你,支撐你在外間開拓的資糧,怕是不會太多。你可曾明白?”
殷壽放下手,腰背筆挺。
他站在那裡,像是標槍,又像是一棵足以撐扶天地的大樹。
“壽明白。”
那商君默然一瞬,卻是轉了目光去,一一看過這一片陰世龍庭裡的諸位商君、商子。
他無聲地在詢問些什麼。
一位商君默然著點頭,又一位商君慨歎點頭,再一位商君慨歎點頭……
每一位商君、商子最後都給出了他們的態度。哪怕他們之中,有那麼幾位曾久久沉吟。
“除此以外,龍庭之中能夠派分給你的兵卒也很有限,你需要自己在外間收攏兵丁人口,你可也已經明白了?”
殷壽笑:“再沒有更清楚的了。”
那商君便臉色一整,將原本自然垂落的右手抬起。
整個殷商陰世龍庭陰域陡然一震,隨即便開始震蕩起來,熾白灰燼漫天飛蕩。
“呤!”
漫天激蕩的塵流之中,一聲清脆的鳥鳴傳遍四方。
殷商陰世龍庭陰域中的諸位商君、商子齊齊抬起目光,望向陰域中央處。
那是殷商王庭之所在。
而那裡,如今正有一頭巨大神駿的玄鳥飛騰而出,壓下諸般塵流陰氣,亦懾服眾生萬靈。
那就是玄鳥。
是曾與殷商有著莫大關聯的玄鳥。
不過很顯然,這一頭玄鳥並非是昔日那頭玄鳥的本尊,而是那頭玄鳥與殷商結契之時留下的道影融彙殷商陰世龍庭氣運所化。
見得氣運玄鳥顯化,一位位商君、商子站了起來,直直迎視著這頭屬於殷商的氣運神獸。
於是,相當一部分的商君、商子就不可避免地對上了那頭氣運玄鳥身上的道傷。
道傷遍布在這頭氣運神獸身上,讓祂看起來就像是被勉強拚合起來的塑像,淒慘無比。
那位抬手的商君凝眸,沉聲道:“今日,殷商商王殷壽,欲往邊境為我炎黃人族鎮守一方、開疆辟土,守我炎黃人族氣運,護持我炎黃人族生機,請玄鳥助其一臂之力,降靈加持,護佑周身,落。”
最後一字落下,那頭塑像一樣的氣運玄鳥目光似乎有一瞬靈動,在須臾間流光溢彩,直直落在站立在那裡的殷壽身上。
殷壽察覺,卻也不避不讓,仍舊一瞬不瞬地直視著這頭氣運玄鳥。
似乎在更高遠處,有什麼痕跡動了動,然後才又平靜下來。
殷壽眸光微動。
那頭氣運玄鳥陡然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叫,鳥鳴聲中,一道玄光從氣運玄鳥眼中飛出,落在那商君攤開的手掌上。
卻是一柄上繪氣運玄鳥之象、隱著玄鳥道韻的旗幟。
分出一柄氣運旗幟對當前狀況尤為不佳的氣運玄鳥而言,或許真是莫大的負擔。
這不,還沒等諸位商君、商子再說些什麼,那頭顯化而出的氣運玄鳥就再支撐不住,重新散化做無形的氣運隱去不見。
氣運玄鳥消隱不見,這些商君、商子們倒也不曾失禮,仍舊規規矩矩地禮送過氣運玄鳥,才轉身,凝望著殷壽。
“殷壽。”那位手持氣運旗幟的商君喚道。
殷壽躬身而拜:“殷壽在此。”
那商君便道:“你且上前來。”
殷壽抬腳,一步步走到那商君近前才停下來。
那商君手腕一轉,將他手裡拿著的那柄氣運旗幟遞了出去。
“接下它吧。”
殷壽站直身體,行三拜禮,才伸手去接住那柄氣運旗幟。
氣運旗幟落在他的手裡,安順且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