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不是擔心商老爺子會拿他怎麼樣,而是擔心孟彰。
商老爺子隱匿身份居住在帝都洛陽裡,顯然不會隻是想要打理一個棋社那麼簡單。他以及他背後的那“商”,一定有他們的目的。
但就是這樣的商老爺子和青衣棋社卻在第一次打交道的時候就被孟彰給窺破了跟腳,摸到了他們根底的一絲痕跡甚至確定了他們的身份……
要是對麵因此存了惡意,隻怕孟彰會有大麻煩。
誰也不知道在歲月中隱匿了那麼多年的 “商”,到底在這陰世天地裡藏了多少家底。
真要是他們出手了,給孟彰的壓力絕對遠勝於早先時候。
他這樣想著,心裡也有些悔了。
“我不該帶著你這樣隨便地……”亂轉的。
謝遠話還未曾說完,就先被孟彰給打斷了。
“這也責怪於你?”他搖頭道,“要怪,也隻能怪我自己這雙眼睛太利啊。”
他甚至還衝謝遠笑道:“我說阿遠你啊,你這難不成是要無視我的這雙眼睛的厲害?”
謝遠失笑搖頭,又搖頭。
“那倒也沒有。”他道,“但我也真沒有想到,這帝都,比我原本所認知乃至是想象中的,都要複雜太多太多了……”
當年隨興結交的棋社主人,竟然也同那幾乎與歲月一並模糊掉的遠古王朝有著緊密的淵源。那“商”也不是他以為的普通姓氏,而是真真正正的,以“商”為名的那個王朝的商。
委實是,足夠驚喜,也足夠的驚嚇。
孟彰笑道:“這不還得誇讚我炎黃族群?”
他搖頭,十足的驕傲與自豪。
“也就我炎黃族群源遠流長了,否則哪兒有這麼多的臥虎藏龍呢?”
謝遠又是連連搖頭,止不住麵上的笑意。
“那倒是。”
但他也還是道:“不過我這次也是真的怕了。”
幸好商老爺子以及他背後的“商”對孟彰不存在什麼惡意,甚至還是善意居多,否則似他這樣莽莽撞撞地將人帶到彆人家的地盤去,若是撞上哪個心懷不軌的,孟彰怕是就有危險了。
“往後還是彆將你帶出去的好……”
不等孟彰多說什麼,謝遠自己就覺出了幾分不妥,連忙給否定道:“這怕是不行。”
倘若又碰到類似今日這樣的事情呢?
要是因為他自己的畏怯,而導致孟彰錯失了他本來可能得到的助力……
那不行,那是因咽廢食。
謝遠左思右想,總算是想到了個合適的主意。
“往後再要見什麼人,還是直接由你給下帖子請人吧。”謝遠看著孟彰,認真提建議道,“在你確定安全、布置妥當的地方裡見客,能消減不少隱患。”
“再有,願意按規矩上門的,總也還是對你存了幾分好意,想要與你結交的人,對阿彰你來說,也安全了許多。”謝遠這樣說著,也想起了他們接下來的行程。
他連忙搖頭:“就像接下來的小燕巷。阿彰,你還是先回孟府吧,彆往小燕巷去了,待回頭你確定時間和地點,我下個帖子邀請柳惠郎君也就是了。”
謝遠很有些謹慎,甚至都已經到過度的地步了。
孟彰搖頭:“往後或許是該這樣,但這一回卻是不必。”
謝遠愕然看著孟彰。
孟彰道:“柳惠郎君是阿遠你的好友不是?”
謝遠周身的氣機平緩了許多。
孟彰仍是笑,麵上笑意很是柔和。
“柳惠郎君能與你交好,性情必定是很有幾分純粹的,我不擔心他會做些什麼。”孟彰道,“何況,我也不是全無準備就走過來的。”
謝遠終於完全放鬆了下來。
“柳惠確實是我的好友,也確實很有幾分癡性,但商老爺子不也是我的好友嗎?他身上不也有幾分癡性嗎?可他仍然是‘商’的行走,我……”
但繞是如此,他再開口跟孟彰說話時候,言語之間還是帶出了幾分猶疑與不安。
“我怕柳惠郎君也是和他一樣的例子。我甚至懷疑早先時候的雲藍也……”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了。
孟彰看著這樣的友人,心下很有幾分柔軟。
謝遠是在擔心他自己麼?不,他是在擔心他。
擔心雲藍、商老爺子和柳惠背後的力量謀算、迫害他,他怕孟彰因為對他的信任而落入險境裡。
至於謝遠自己……
謝遠同他們交好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了,真要有什麼謀算他們早就得手了,也不至於讓他安安生生存活到今日。
“阿遠。”孟彰喚了謝遠一聲。
謝遠停住心頭紛亂的思緒,定了目光來對上孟彰的視線。
孟彰看著他:“在你看來,我是會讓自己輕易陷入險境的人麼?”
謝遠認真地想了想,無比篤定地搖頭。
孟彰笑了一下,說道:“這不就是了?”
還沒等謝遠再說些什麼,孟彰就近乎輕快地告訴謝遠道:“或許你不信,但事實卻是……這帝都洛陽,我比你還要了解一些。”
尤其是在整個帝都洛陽都曾在他的夢境世界複現出來以後。
誠然,他到底那些童子學同窗們在幫助他將帝都洛陽複現出來時候,時間是被特意挑選過了的,並不是當前時候,帝都中央所在的那帝宮也含糊不清,但那些刻印在各處建築上的印記與徽文,卻已經足夠讓孟彰確定這些人背後真正的身份了。
像雲藍女郎那店鋪裡的雲紋、商老爺子青衣棋社裡的徽記,其實都在隱晦地表明他們的身份。
雲藍、商老爺子他們縱然選擇隱匿在鬨市之中,在這不遠不近的地方觀望大晉陰世皇庭以及帝宮各處的動靜,自然是有他們的目的,但這不代表他們就是在做賊。
他們畢竟出身豪橫,自有自己的一番傲氣。
那些印文、徽記便是他們的驕傲。
印文、徽記代表著他們的身份,他們也大大方方地將這些印文、徽記顯露在他們日常起居的地方,有見識、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
而那些看不出來的……
那不該怪他們自己麼?
至於這些印文、徽記背後所代表著的各家身份與來曆,那當然不是安陽孟氏的底蘊。
安陽孟氏雖也是世家,但也不至於能耐到這個地步。
同是出身世族,還是壓了安陽孟氏不止一頭的陳留謝氏,謝遠不也沒有認出雲藍和商老爺子背後的力量?
這些印文和徽記真正透露的內容、所代表的含義,是神荼、鬱壘這兩位陰神告知於他的。
就在兩位陰神教導他的那些陰世天地常識裡。
鬱壘、神荼以及陸判這些陰世陰神們大抵是在人族族群手裡吃的虧太大了,心裡總惦記著、也總盯著不放,生怕在哪裡、哪個時候又中了什麼暗手埋伏,將自己和同伴給坑害了。
當然,這些事情關乎鬱壘、神荼這些陰世陰神,孟彰也不好特意同謝遠提起,隻能閉口不言。
謝遠一時沒有說話。
他沒想過去問孟彰他是怎麼做到的,愣愣點頭後,終於卸下了最後一點憂心。
“所以,這小燕巷……”謝遠隻問這個。
孟彰細看他一陣,笑道:“當然是去啊。”
謝遠點頭:“那就去。”
孟彰笑了起來。
謝遠看他一眼,不忘叮囑他道:“往後也還是要像今日一樣多留心些,但凡有察覺到什麼不對的,你也不必告知我原因,直接跟我說結果就是。”
“我都會給你安排好的。”
孟彰笑著點頭,一並謝道:“那行,真有那個時候,一切就都交托給你了。”
“不必客氣。”謝遠先是點頭,隨後又搖頭,“我其實還是希望沒有這樣的時候才好。”
孟彰止不住地笑了起來。
“那確實是。”
閒話之間,馬車停了下來。
“該也是到了,我先下去。”謝遠說道了一句,先自掀開馬車車簾走下去。
他左右看了看,沒察覺任何不妥以後,才往馬車車廂裡傳話。
“可以下來了,阿彰。”
孟彰搖搖頭,卻也領受了謝遠的好意。
“何必如此呢?”
謝遠覷他一眼給他傳音道:“你雖都做了你的準備,但今日卻是我領你出來的,我得將你安全送回去才是。先前是我思慮不周,但現在我卻得補全回來的。”
孟彰無聲慨歎,卻隻能道:“那行吧。”
謝遠一麵細細留心觀察著,一麵引著孟彰緩步往小燕巷角落處的一間小小店鋪中走過去。
店鋪外頭掛了一盞紙燈籠,燈籠處的紋飾極為簡單,隻寥寥幾筆勾畫出一個影子來。
孟彰定定看著那燈籠處的紋飾,久久沒有挪開目光。
一瞬,兩瞬……
小半刻鐘的時間過去,謝遠才領著孟彰走到了小油鋪的正門處。
也恰是這麼小半刻鐘的時間,一直以簡單影子模樣留在孟彰心神之間的那個燈籠紋飾忽然拔高、攀升騰躍。
磅礴的神威衝擊心神,一聲悠長的龍吟衝破天際。
那影子,化作了遮天神龍盤桓於天地之間。
但它到底沒有衝擊孟彰的心神。
畢竟隻是一道徽記而已,孟彰又沒有存留惡意,如何會輕易攻擊他?
然而,也正是那條神龍在孟彰心神間顯化的當口,那盞燈籠裡的燈火似乎跳了跳。
還沒等謝遠抬手去敲門,那原本緊閉的小油鋪門扇就被人從內裡拉了開來。
卻正是這小油鋪的主人,柳惠。
看見站在門前顯然在迎接他們的柳惠郎君,謝遠不由得驚了一下。
“你怎麼……”出來了?
明明往常時候他來拜會這位友人的時候,都是他敲門了再等一會這位友人才會來開門的啊,怎地今日裡,會有這般的不同待遇?
這樣的心念才剛剛萌發,眼角餘光瞥見他自己側旁跟著的孟彰的謝遠,心裡也陡然明白了。
畢竟,他也沒有錯過早一瞬工夫那盞燈籠的變化呢。
柳惠郎君看了他一眼,木著他那張臉回答他道:“來迎接貴客。”
謝遠是真的沒有話了。
無言地看了柳惠和孟彰這兩人一眼,他往後退了一步,將空間讓給了他們。
孟彰就看向了謝遠。
謝遠對他笑了一下,完全沒有要站回原處的意思。柳惠郎君倒是比謝遠要坦然得多,他見到孟彰,雖然麵容還是木楞木楞的,沒有多少表情,但神色之間卻是靈動不少。
“你來了,快往裡請。”
用詞確實是很禮貌親近的,但話語裡卻實在是缺少了幾分意思。
謝遠低低給孟彰傳音道:“你彆誤會他,他就是這樣的木愣性格。”
“對你,”謝遠的話語忽然有些酸,“他可比對我好多了。明明我同他才是來往了許久的友人……”
柳惠郎君似乎是聽見了謝遠的這點子抱怨,他看了謝遠一眼。
謝遠的聲音一時停住,少頃沒有說話。
柳惠想了想,伸出手在袖袋裡摸索了一陣,最後將一樣東西塞到謝遠手裡。
謝遠都還沒來得及注意柳惠給了他什麼,直接就反手將東西還了回去。
“我也就是同你說說笑的,哪兒是想要你的東西,你快拿回去,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