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惠郎君沒有接, 連番躲著謝遠的手。
“給了你的。”
旁的話一句沒有,就這一句, 這位郎君似乎也不在乎謝遠能不能明白領會到他的意思。
謝遠堅持了幾遍, 愣是沒拗得過他,隻能拿著東西站在原地直直瞪著他。
柳惠郎君覷了那東西一眼便即轉回目光,隻看孟彰:“你跟我來。”
謝遠腳步動了動, 抓著東西就想要跟上去。
那柳惠郎君一道目光掃過來,謝遠整個人就停住了。
“我不能去?”他問。
柳惠郎君很認真地想了想, 最後也隻問他:“你想一起來?”
謝遠坦然點頭。
“那你也一起。”柳惠郎君說著, 繼續提著手中的燈, 領著他們兩個往裡走。
孟彰和謝遠兩個人都跟了上去。
行進之中, 謝遠還不忘將剛才柳惠郎君塞到他手裡的東西展示給孟彰看。
“這是……”哪怕這小油鋪內的光線有些昏暗,孟彰還是很快認出了那東西, “河神殘籙?”
那是一枚石青隱著水色的貝符。其上纏繞著的濃重水道道韻明晃晃地昭示著它的身份,絲毫不容旁人錯認。
謝遠頜首, 拿著貝符的手又晃了晃, 無聲地詢問孟彰一個問題。
這玩意兒, 要怎麼處理?
孟彰看了看那貝符,又看看往前走著的柳惠郎君, 笑了一下, 對他點頭示意。
既然是柳惠郎君這位友人給他的, 那自然就該是由得他自己處置的啊。不論是要將它拿出來,還是繼續收著, 都隻由著謝遠自己的意思。
謝遠的目光一低, 看著手中的貝符,很有幾分煩惱。
然而他還是理解了孟彰和柳惠的意思。無奈地笑了一笑,他點頭, 將貝符直接收入袖袋裡。
“我明白了。”
應該是察覺到了後麵謝遠的動作,走在前頭的柳惠郎君腳步似乎都更輕快了些。
“到了。”
到柳惠郎君停下引他們入座,孟彰才放心去打量這一片小小的陰域。
這方小陰域隻是尋常的一個院子,院子裡無甚意趣,簡單地堆著各式各樣的工具。孟彰看著那些鑷子、小刀,一時很有些凜然。
謝遠先開口問道:“不會太打擾你嗎?”
他比孟彰了解柳惠,知曉這一個看著尋常甚至是簡樸的院子對於柳惠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
柳惠家族傳承雖久遠,但卻不是一路順遂的。他們家經曆過幾次災劫,家傳的許多東西都或是遺失或是殘破,所以為了保存這些家族傳承,他們家族的郎君代代都有人鑽研修複的技藝。
柳惠就是他們家族中修複師中的一個,還是修複技藝相當精妙的那一個。
而作為承擔著修複家族傳承一部分責任的修複者,柳惠最為看重的甚至都不是他自己的修行陰域,而是他進行修複工作時候的這一方小院子。
往常時候,這地方就隻有柳惠自己能待的,外人鮮少能夠逗留。但這會兒,柳惠就直接帶著他們兩個進來了……
柳惠搖搖頭,說道:“不會。”
謝遠盯著柳惠郎君看了一陣,暗自歎得一聲,最後對孟彰點了點頭。
柳惠郎君的目光也看了過來。
孟彰笑了笑,在座上坐得端正。
柳惠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同他表明態度和立場,他很明白。他更明白的是,哪怕他已經坐在了這裡,真正的決定權還是在他手上。
柳惠交付出來的,隻是他自己以及整個柳氏一族的誠意而已。
謝遠看了看孟彰,又看了看在另一邊坐定的柳惠郎君,默然一陣,開始收斂自己的氣機。
罷了罷了,他這一趟也隻是做個引見的,最多就再兼一個見證者。旁的,就都由不得他。
柳惠郎君在原地乾坐了一陣,剛張了張嘴想要說話,視線又掃過光禿禿的桌麵,想起了什麼,笨拙地從隨身的小陰域裡翻了翻,才取出一副茶具來給孟彰、謝遠兩人上茶。
謝遠不由得低了低視線,有些無奈。他眼角餘光瞥過孟彰麵容上,見他沒有什麼異色,才暗下鬆了口氣。
“……茶點果點,”柳惠郎君在他自己的隨身小陰域裡翻找一陣,都沒找到合適的,當即就想要從座中站起,去外間另尋了來,“你們且等……”
最後還是孟彰叫住了他。
“不必客氣的。”孟彰道,“我們先說話也一樣,待下回過來時候再嘗一嘗柳郎君家中的茶點果點就是了。”
孟彰的誠摯成功安撫住了有些煩躁的柳惠,他鬆了口氣,重新在座上坐好。
可饒是如此,柳惠郎君也還是不忘直視著孟彰的眼跟他承諾,“那等你們下次過來的時候,我請你們吃好吃的果點和茶點。”
孟彰笑著頜首。
得了孟彰的應答,柳惠郎君終於徹底放鬆了下來。
“那我們就來說正事吧。”他板起了臉,極為認真地道,“我知道你們過來是為的什麼,來看看這個。”
一麵說著話,這位郎君一麵將一塊尺見長、兩尺見寬、一尺厚的白玉取了出來,放在人中間處的案桌上。
那白玉落在案桌上的那一個頃刻間,不獨獨是孟彰,就連謝遠,都聽到了一陣陣悠遠的翻潮聲響起。
謝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著在那塊白玉上。
“龍紋玉書?”
仔細打量著那塊白玉上不甚明顯的紋路,孟彰問道。
柳惠木愣板直的麵容上終於露出了一點笑意。
“不錯,就是龍紋玉書。”
他腰背仍舊坐得筆直,和方才比起來沒有什麼不同,但他的眉眼、言語之間卻也在這頃刻間多出了幾分驕傲。
“這一陣子以來,我就是在忙活著修複它。如今勉強算是有了點成效。”
頓了頓,柳惠郎君跟他們說道:“雲藍和商老先生,就是為了這個,才指點著你們過來的。”
謝遠這時候也已經徹底明白了。
他看了看那塊白玉,又看看坐在那裡賞玩也似地打量著白玉的孟彰,細細思量一陣,仍舊是沒有做聲。
“他們或許是為著這個才指點我們過來的,但這部龍紋玉書到底要怎麼處理,卻仍是得由郎君來做決定的,不是嗎?”孟彰道,“畢竟郎君你才是它的主人。”
柳惠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一句話,他愣了愣,竟是沒反應過來。
下意識之間,他那不自知地帶著點求助意味的目光就落到了另一邊始終沉默旁觀的謝遠身上。
謝遠隻是笑著迎上他的視線,給他無聲的支持。
柳惠有些明白,又似乎仍舊有些迷蒙。
半餉後,他跟孟彰說道:“我確實是個珍寶修複師,但我所看重的,始終都是在修複珍寶過程中所收獲的成就感、滿足感以及在那頃刻間窺見曆史、浸潤歲月的奇妙感覺。最後的成品要怎麼處置……”
他搖了搖頭:“卻不是那麼的重要。”
說完這一句話的柳惠郎君像是拂去了眼前的塵埃,又恢複了最初孟彰看見他時候的木訥模樣。
“你想要它嗎?”柳惠看著孟彰問。
孟彰也很明白,隻要他點頭,這份龍紋玉書就真的會屬於他。
甚至都不需要他付出什麼東西來換取。
他的目光一時又落在了那塊白玉上。
“這份龍紋玉書……它內中記載的,到底是些什麼?”
孟彰很認真地問。
他不衝動,也不貪婪,隻是謹慎地收集更多的信息。
柳惠果然也知道。
“它嗎?它上麵記載的,是一份地圖。”柳惠回答他,竟是不見有多少遲疑。
“地圖?”孟彰問,“什麼地圖?”
柳惠回答道:“是一處龍王彆宮的地圖。”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更仔細地跟孟彰說道:“雖然我也不知道這塊龍紋玉書上所記載的龍王彆宮如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情況,又坐落在什麼地方,剩下多少東西,但它確實是一處龍王彆宮。”
孟彰細看著那塊白玉,緩慢點頭。
“你想要它嗎?”柳惠又一次問道。
孟彰認真想了想,搖頭道:“不了。”
柳惠看他一陣,似是在確定些什麼,最後他也沒說什麼,隻是點了點頭就將這份龍紋玉書給收了回去。
謝遠看了看空蕩蕩的案桌,又看看一臉平靜自然的柳惠和孟彰兩人,不知怎麼地,竟覺得自己有些摸不著頭腦。
是他心思慢了,還是他沒跟上?
怎麼他到這會兒了,竟也還沒弄明白他倆是什麼個心思的?
還沒等他梳理清楚境況,那邊廂才剛剛將一份龍紋玉書收起來的柳惠竟又掏出一個東西放在了案桌上。
東西確實是被取了出來,且就擱在案桌上,但柳惠沒有收回手。他的五根手指正虛虛搭在那東西的上方,將那東西的氣機儘數鎮壓,不曾往外泄露出分毫。
“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先問一問小郎君。”
這時候,柳惠又開口了。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對麵孟彰的眼,不曾錯過他麵上眼底的一點異色。
這位郎君此刻無比的認真,以至於孟彰竟在一瞬間生出了些錯覺。
以為自己也被擺放在這位珍寶修複師麵前、等待著這位珍寶修複師尋找到且窺破他根底以便其修複的錯覺。
孟彰眉眼不動,輕易將這種錯覺鎮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