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且問。”他道。
柳惠郎君果真便問了。
“對於這天地間的異類……小郎君怎麼看?”
異類,不是異族。
孟彰將這位郎君的問題關鍵聽得清楚明白,絕對不曾弄混。
“異類……”孟彰眸光一動,隱去歎息,回答柳惠郎君道,“我對此間天地中的諸多異類認知不足,可能沒有辦法給你一個答案。”
“起碼在眼下,是這樣的。”孟彰最後補充道。
柳惠不覺得奇怪,他點頭:“我理解。”
不獨獨是他,任何一個人在這裡,聽孟彰這話語也都能夠輕易理解。
孟彰再是天資卓絕,也不過是個不足十歲的小童而已。
家事、族事、人情、世情、學業……這些東西已經塞滿了他空餘的時間,也還有更多的相關知識繼續等待著被學習,他哪裡來的時間,去了解那些暫時還不重要的東西?
然而,即便柳惠能夠理解,他還是想要先從孟彰這位小郎君口中得到一個相對明確的答複。
有些時候,不了解其實也是一種好處。
因為不了解那些恩恩怨怨,就不會被那些恩恩怨怨所乾擾,就能更清楚地看明白他的本意不是嗎?
柳惠無比誠懇地又問了一遍,然後道:“什麼態度都可以,我想聽一聽。”
謝遠看了看柳惠,再次收回目光,隻做旁觀。
孟彰定睛看柳惠一陣,沉默片刻,方才緩慢道:“異類也是天地所生養,這方天地自然也該有他們的生存空間。”
存在即是合理。那些異類都已經在這天地間存活不知多少年月了,難道孟彰還要花費莫大的力氣去清理他們,將他們給儘數打殺了嗎?
沒有這樣的道理。
“萬類霜天競自由,”孟彰道,“我炎黃族群也隻是這天地萬類之一,隻要沒有人來招惹我們,我們自然是安心生活,但如果……”
孟彰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沒有。
“如果真有誰當我炎黃族群是好欺負的,那就對不起了。”
柳惠認真想了想,也是點頭。
孟彰目光一抬,卻是也來詢問柳惠:“柳郎君,我也有兩個問題,想要看一看你們的態度。”
柳惠麵上不見異色,隻道:“你問。”
“龍書柳氏一族是否還是炎黃一脈?”
孟彰目光落下,從柳惠的眼落到了柳惠腰間垂掛著的一柄銅質小刀。
那銅質小刀沒什麼稀奇,其上光禿禿的甚至連一絲烙紋也沒有,但其上纏繞的氣機,卻是古樸而厚重,飽浸著歲月的氣息。
那其實也是一枚身份徽記。
有這柄銅質小刀在,不論柳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修為、什麼樣的來曆,他也能完全代表龍書柳氏一族。也所以……
坐在這裡直麵孟彰的,並不隻是一個柳惠郎君,還是龍書柳氏一族。
曾經聯結龍族與炎黃族群的龍書柳氏。
聽得孟彰的問話,柳惠郎君的目光也隨著孟彰的視線垂落下去,看見自己腰間的那柄銅質小刀。
他空餘的另一隻手將銅質小刀抬起解下,也放在案桌上。
“龍書柳氏永遠是炎黃人族。”他平靜道,話語間沒有任何的漣漪,就仿佛隻是在陳說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定論。
隨著他的話語出口,那柄擺放在案桌上的銅質小刀周遭一陣氣機晃動,虛空映照一幕幕光影。
那光影中,有披發赤足穿獸皮衣的人繞著篝火忙活,有麵帶微笑挺直背梁站在異獸之中的人侃侃而談,有束發穿麻衣的人在祭台下首陪同首領祭祀族群圖騰……
那光影中映照的人沒有察覺到外間的窺視,仍自忙活著他們自己手頭上的事情。
他們的狀態不一、麵色不一、做著的事情也似乎各有不同,可是他們的眼底映照著的神采卻始終沒有動搖。
那是他們作為人、作為自己的堅定。
他們從不曾質疑過自己作為族群一份子的身份,也從不為族群的處境、外族的光鮮而動搖。
待到一切光影平息,那柄銅質小刀仍舊安靜地躺在人中間的案桌上。
柳惠郎君問:“你還要再確定一下嗎?”
很簡單也很純粹的一個問題,沒有沾染旁的情緒,一切都隻是表麵上的意思。
孟彰麵上眼底帶上了笑意,他搖搖頭:“不必了。”
柳惠郎君就道:“那還有一個問題。”
“還有一個問題麼……”孟彰道,也有一瞬的遲疑,但旋即他就斬去了那不相乾的情緒,重又看定柳惠郎君,問道,“未來數十年間族群內部大概會出現激烈的動蕩,你這一次來見我,是有什麼事情需要求助的嗎?”
柳惠郎君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
“是,也不是。”
孟彰看他,態度更認真了些。
柳惠郎君似乎是又仔細想了想:“我們聽聞陰世陰神將要正位,所以有點擔心,想要看一看族群內部的境況。”
孟彰沒有說話,繼續聽著,倒是另一邊廂一直旁觀幾乎將自己當不存在的謝遠有些不安。
他張了張嘴,但隻是片刻就重又閉上。
罷了罷了……
往左看過主位上的柳惠郎君,又看過更左邊的孟彰,謝遠到底是繼續坐在他自己的席位上,沒有避開。
該他知道的,他正在了解;不該他知道的,他也正在聽著,這會兒再提避開,是不是太遲了?
何況現在談論起這件事情的兩位,一個孟彰一個柳惠,他們是誰都沒有提點他避讓,那就意味著他聽一聽沒甚關係。
都如此,他還避讓個什麼勁兒?
“陰神正位,地府出世,輪回自也會一同歸入那些陰神手中。”柳惠這會兒正一錯不錯地看著孟彰,沒有放過他的所有情緒波動,“一旦輪回正式顯化天地之間,人族族群與異類之間的隔膜便也會出現破綻……”
“這其中激蕩起的漣漪與波瀾,你可曾想過該怎麼應對?”
柳惠這個問題完整問出的時候,那柄銅質小刀上的氣機在一次波動起來。
流轉的光影之中,那些原本專注己事的人影也都個個轉了目光來看定孟彰,就仿佛他們此刻真的從那遙遠的過往光陰中投來視線,等待著他的答案一樣。
孟彰思量一陣,一字一句回答他道:“做人做的事,就是人。”
很簡單的一句話,語氣也平常得緊,幾乎沒有太過沉重的聲調,但這句話落下,就似乎是一塊隕石落在汪洋中,在人族的氣運中蒸騰起大片大片的迷霧。
一時間,更多的目光從各處或是隱蔽或是顯眼的地方投來,循著冥冥的感應開始鎖定異變的源頭。
隻是還沒等這種鎖定落到實處,□□韻天成的書典從人族族群氣運中樞所在飛起,將其中因果儘數遮掩去。
孟彰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目光動了動。但他很快又將目光收回來,隻看著麵前有些木訥的柳惠郎君。
“做人做的事,就是人……”
柳惠郎君將孟彰的話重複了一遍,幾乎是下意識地問:“那不做人做的事的那些人呢?”
這個問題初聽比較拗口,但不論是孟彰還是謝遠,也都聽明白了柳惠郎君的話。
謝遠麵色有些古怪,看向了孟彰。
孟彰卻隻是笑,未曾正式回答。
柳惠郎君也僅僅是再看他一眼,並未勉強他。
孟彰可以定義自己所認知的人,因為那代表著他對族群的人的認同標準,但他不能去否定。
現在的他還沒有這個否定的資格。
這是其一。
其二,即便現在還不曾代表著什麼,隻單單代表著他自己的孟彰小郎君,在麵對複雜而龐大的族群時候,也仍舊需要萬分謹慎。
柳惠郎君最後挪開了他的手掌,讓一直被遮擋住的物件顯露在孟彰的眼前。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的銅鈴。
孟彰眼睛足夠明亮,幾乎隻是一眼,就已經將那銅鈴鈴身上滿滿當當的異類徽記給儘數印在了腦海之中。
“這是?”
柳惠郎君看著這枚銅鈴,說道:“這就是萬族盟鈴。”
“萬族盟鈴……”孟彰眯著眼睛重複了一遍,很快就找到了些簡單的記錄。
然而,即便隻是零星的丁點記載,也已經足夠讓孟彰明白這一枚小銅鈴的重要之處。
萬族盟鈴,是人族或者說是炎黃族群漸漸壯大期間與各個異族盟誓結交所留下的憑證。手持萬族盟鈴的人,可以通過當年族群與各異族之間的盟約與各異族來往、談判,以此處理萬族與炎黃族群的諸般事宜。
說得更簡單更明白一點的話,那麼這一枚小銅鈴,其實就相當於外交憑證。
拿著它的人,幾乎就等同於炎黃族群的外交官了。
記起那些內容以後,孟彰瞪著這一枚小銅鈴,久久沒有動作。
柳惠郎君也不著急,他道:“不錯,這就是萬族盟鈴。”
頓了頓,柳惠郎君道,“看來,小郎君你確實聽說過它,但是對它也沒有多少了解。”
“你不用太過擔心,”他道,“萬族盟鈴確實能在異族麵前代表我炎黃族群,但就像是那些官職一樣,這萬族盟鈴也是分有不同品階的。”
“而,不同品階的萬族盟鈴,所能代表的炎黃族群份量也不一樣。我手裡的這一枚……”
柳惠郎君一麵說著,一麵將這枚小銅鈴往孟彰麵前推送。
“也就能夠代表龍書柳氏而已。”
聽著這句話,孟彰都還沒有做出反應呢,那邊廂的謝遠的臉皮就已經開始抽動了。
也就能夠代表龍書柳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