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的臉色幾番變換, 好半餉終於伸出手去。但是他的手才剛遞出,就看見手指上沾染著的泥痕。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猛躥起來,跳到水桶處, 將自己的手指放入木桶裡用力地搓洗。
細微的響動從牆角處傳了出來, 過不多時,一隻灰鼠從破洞中小心地探出半個頭來。
見外間除了陳平安以外再沒有彆人的時候,那隻灰鼠肉眼可見地放鬆下來。但等到它的目光落在陳平安身上時候,越是細看,灰鼠眼裡越是懵懂錯愕。
……這小子, 是在乾什麼?
不是灰鼠大驚小怪,實在是稀罕。
過去裡, 為了活命, 就算是什麼血坑、屍骨洞,他們也都待過, 哪裡就這樣的嬌貴過了?現在他這般反應,它要不是看見那正在被水洗去的泥灰,它都要以為這家夥是鑽了哪個死地,沾了些肉泥回來呢。
結果, 就這樣?
等陳平安將自己的手從水桶裡抽回來放到眼前仔細看過後,他才鬆了口氣。
終於是乾淨的了……
他擦乾手,也不理會牆角裡偷看的灰鼠, 轉身跑回去,用乾淨的手小心地撿起了那幾本書籍。
《三字經》、《說文解字》、《千字文》、《華夏成語故事》……
“吱吱, 吱吱吱……”
這些是書?哪裡來的?
熟悉的鼠叫聲漸漸靠近, 陳平安沒抬頭,卻也回答道:“是。一個……老師給的。”
“……吱吱,吱吱吱……”
……你剛剛不是就在那裡嗎?什麼時候見過彆的人了?而且, 老師?你拜師了?
灰鼠安靜了一下,旋即又發出一連串的鼠叫聲,既驚又喜。
老鼠遍布家宅、山野,消息比之旁人來不知靈通了多少。它雖開智不到兩年,但各種門道的消息也聽了不少。
如今聽陳平安這麼一說,各種相關不相關的猜想儘都浮上了灰鼠的心頭。
什麼仙家收徒傳道,什麼先祖托夢提點、庇護後人……
陳平安將那幾本書籍小心收進包袱裡,隻留了一本《三字經》在手邊。
他完全無視了那邊興致格外高昂的灰鼠,隻將那本《三字經》捧在手裡,小心翼翼地摸索著書籍封頁上的那三個文字。
“不是。”他道,“我跟他……我隻是跟著他讀書識字而已。”
隻是跟著他讀書識字?
“吱?”灰鼠發出一聲短促的聲音。
它不是很明白。
陳平安沉默片刻,終於伸手翻看手中《三字經》的書頁。
“就像是……”他道,“村裡的木匠收了一個小童,帶著他認些木頭種類、分彆樹木材質這些小事,待小童學得差不多以後就放他出去自己謀生的那種吧。”
陳平安是年歲小,但並不傻,更不蠢。他看得出孟彰的態度。
灰鼠似乎也聽懂了:“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是這樣?那可惜了,我還以為可以扯大旗,得到些庇護呢。
陳平安定睛看著書頁上的文字,仿佛要將這些文字刻印在腦海裡一樣,他一麵看,一麵記,還一麵讀。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灰鼠連忙打點起精神,也跟著陳平安在心底誦讀。
待到陳平安將這一篇《三字經》念完、誦記過後,灰鼠才又聽到他的話。
“這已經是他給的機會和庇護了,再多……”
“怕就不知道要怎樣才能還了。”
灰鼠怔了怔,許久沒有說話。
另一邊廂的孟彰也從夢境中醒轉,他坐起身來,看一眼外間越發昏沉下來的天色,打開雙臂抻了一個懶腰。
“該修行了……”
他站起身來,隨意地往前邁出一步,便已經走入了修行陰域之中。
白蓮蓮台懸在水麵之上,正隨著輕風徐徐搖曳。
孟彰落在蓮台之上,閉目沉入定境之中。
顯然,多了一個學生這樣的事情,並未在他心裡留下多少掛礙。
本來也是,孟彰之於陳平安,也不過就是類似於蒙師這樣的身份罷了。
就一個教人讀書識字的蒙師,孟彰不覺得那有多為難,也不覺得自己跟陳平安之間有多重的因果聯結。
薄霧靄靄而起,和那蒙蒙垂掛而下的月光一道,攏住了這一片地界。而在這片地界中央,又有各色純粹元氣彙聚而來,通過呼吸灌入孟彰的魂體裡,又經過層層夢境世界的洗練,溫順地遊蕩,直到它們被孟彰的魂體全數吸納。
孟彰還甚為幼嫩、簡薄、虛淡的元神汲取著源源不斷彙入的養分,堅定地成長壯大,一點點積蓄成那最後蛻變的力量。
不過對於才剛完成突破的孟彰來說,即便他天資卓越遠超群倫,那也必然需要一段時間。
孟彰此時也不著急。
慢慢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