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盯著這頭灰鼠,灰鼠也正抬著眼睛看他。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陳平安,這裡是哪裡?你到底做了什麼?
陳平安都還沒來得及應話,忽然就聽見外頭傳來一聲爆裂、恐怖的嘶嚎聲。
他一個激靈,下意識地要尋找地方隱蔽。
灰鼠見他動作,也機靈地跟上了上來。
“我也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這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必須得找地方躲避……”
孟彰獨自一人坐在小院中鋪展開的草席上,笑看在那方夢境世界中雞飛狗跳的一人一鼠。
“不論你們早先是個什麼樣的相處模式,多經曆幾回生死險境,多合作幾次,默契、配合乃至感情都不會差得了……”
自這一日起,陳平安就開始了他特殊的陶冶情操課程。而孟彰作為他的蒙師,也不斷地記錄著相關的情況,整理其中經驗,好給後來更多的學生做好安排。
所有人都有他們要辦的事情,日子便顯得緊湊了許多。直到這一日,天地間比之尋常時候淨粹許多的元氣喚回了孟彰的一部分心神。
他抬眼,坐在白蓮蓮台上看看天上的蒼藍陰月,又看看陽世天地之外那寒涼太多的皎潔明月,沉默半餉,忽然想起了什麼。
“是了。”他撫掌,“今日是十月十五。”
十月十五,在這方天地這個世道裡,或許不會有人多在意,無論是陰靈還是生人。但在孟彰的前生,這一日卻是個特殊的節日。
十月十五,下元日。
孟彰前生裡,炎黃一年中有三個對於陰靈來說甚為特殊的日子。
清明、中元和下元。
不過這三個節日裡,除卻清明以外,中元和下元與欠缺的上元一同,都是道門敲定下來的節日。
上元的天官賜福,中元的地官赦罪,下元的水官解厄。
不過那都是傳統,到了孟彰所在的後世,因為外來的種種衝擊以及世事變遷,除了上元和中元還算是被重視以外,下元幾乎沒有了生息。
下元日,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孟彰想了想,合眼入睡。
夢湖之中,孟彰站在龍舟上遙遙看著外間的無邊夢海。
他取下了龍舟上安置著的燈盞,看著燈盞中靜靜燃燒的火。
此世不是往世,此間也不是往昔天地,祖皇禹帝陛下也未被尊為水官大帝,但,藉此佳日,他也不是不能儘興而為。
孟彰低頭,對著燈盞吹出一口氣。
燈盞中的火焰被風帶起,小半個身體飛出燈托。露在外間的這一部分火焰當下就散作無儘的火星,向著無邊夢海中散去。
每一點星塵都散入一方夢境世界之中,不論那夢境世界的主人是陰靈還是生人。而隨著這些流星一般的星塵在夢境世界中滑過,自有靈光從夢境主人心神間亮起,驅散一片迷霧。
他不是水官大帝,也沒有那等的大偉力,可以用水元洗滌天下,消解厄氣、惡氣,但生靈的智慧,本身也是他們自己最大的仰仗。
得這一片靈光照耀心神,破除迷障,他們自己也就能為他們找尋到生路。
孟彰擎著燈盞,耐心等待著。直到大半夜過去,月輪向著西邊沉下,他才將燈盞重新安置在龍舟上,自己轉入龍舟的船艙裡沉沉睡去。
孟彰一時興起,一時興儘,行事由心,全無掛礙,睡得坦然也安穩,根本不知道有那麼一片厚重的金色功德雲無聲無息地沒入他那一身氣數之中。
炎黃人族祖地中,有祖皇從沉睡中醒來,轉眼往陰世天地的洛陽看了過去。
隻是還沒等他看清,眼前忽然升起一片薄薄的水霧。
要不要護得這樣緊?他還什麼都沒有做呢。說來,他也不是那種見不得後輩出息的先祖啊,為何如此防他?
禹皇很有些無奈,揮了揮手,散去眼前薄霧。
“我也沒做什麼吧?何況,這也真沒什麼大用……”
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他都已經儘知了。
時間長河的下遊處,正拿著扇子在爐前輕輕扇著火的娘子笑得很是溫婉。
“晚輩知道。晚輩此舉,原也不是要遮掩禹皇陛下些什麼,隻是想要向禹皇陛下你表明一下晚輩的態度罷了。”
禹皇沉默須臾,歎氣問:“道門有哪裡不好嗎?”
爐前的娘子笑意不減,卻搖頭:“自然沒有。隻是……”
“我家兄弟中,有兩個已經入了道門,就不必要再帶上我這最後一個弟弟了吧。我這弟弟忙活這麼久,才似是在這一世有超脫證道的希望,還請禹皇陛下準他順心而為。”
禹皇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你們都已經做到了這個份上,我確實也不好壞了你們的事。隻不過……”
禹皇又往陰世洛陽那邊看過一眼:“你們真覺得這樣能成?”
“你們該知道,太過順遂的人生,其實不利於道心。道心不堅,修行者很難走到超脫的。”
爐前的娘子麵上溫婉的笑意淡了淡。
“沒辦法,我家這弟弟,早年間的經曆太坎坷了,輪也該輪到他順心,不是嗎?”
老話確實沒說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經曆過磨礪也不長進。可當一個人已經經曆過常人所不能想象的磨難以後,又如何還要要求他得再走過那般艱苦的道路?
真當轉生幾次,一切就能洗得乾乾淨淨的嗎?真要是一碗湯有這般的能耐,她這個煮湯、送湯的還能不知道?
“這就是你們的意思?”禹皇不跟爐邊的娘子爭論,隻又問道。
他雖問得含糊,但禹皇相信孟娘子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又問的都是誰。
“自然。”娘子安靜地笑道。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也就是這一頃刻間,陽世安陽郡中的孟府、茅山的陽明觀,都有人揚起唇角,露出個一模一樣的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