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的鋪子就在北街,離李家糧店不遠的地方。
鋪子的格局和李家糧店差不多, 不過有兩個門臉, 且後麵的房屋和院子也更正氣, 鋪子的後門還可以進騾車。
這個鋪子是朱中人特意給李滿囤留的, 而李滿囤則讓給了李桃花以成全她多年來想兒子進城的心願——比起科舉, 到底還是開鋪子容易且實在。
鋪子裡家什一應俱全, 且打掃得很乾淨, 開門就能住人。
二月的天還挺冷,加上屋子長時間沒人住, 陳龍便想著燒炕暖屋。
陳玉為了彌補自己犯下的過失, 自告奉勇去搬柴,結果跑柴房一看根本沒有柴。
“爹, ”陳玉回來告訴道:“沒有柴!”
至此陳龍方才省起這鋪子不止沒柴,而且沒米沒油,甚至連騾子吃的草料都沒有。
這些日子他們的吃喝都是大哥供的。
歎一口氣,陳龍掏出荷包給了陳玉兩串錢道:“你去街上買些柴米草料回來, 咱們今兒湊合一夜,明兒一早家去!”
“出來這麼久了, 又正是春耕, 家裡還不知道咋樣了?”
陳玉拿著錢去李家糧店買柴米草料, 而陳龍則拿著扁擔水桶去公井打水——水缸也是空的。
鋪子裡隻留下李桃花一個人。
自坐上騾車後李桃花便一言不發——事已至此, 李桃花痛苦地想:再說啥都沒用了!
想她從小沒娘,三歲就在晚娘手底下討生活,日子過得連使喚丫頭都不如。若不是她哥日常嘴裡省一口給她, 她能不能熬到成年都是兩說。
成年後嫁到舅家後繼續做牛做馬往前熬。
難得這幾年家裡日子好了,手頭寬裕了,兒子也都念上書了,她以為時來運轉,苦儘甘來了,結果沒想兒子卻長歪了——連親舅舅都能算計,這還能算個人嗎?
她這是生了個畜生啊!
她哥趕了她出來是對的,她對不起她哥,也沒臉再見她哥。
而兒子,這俗話都說“兒女都是債”,陳玉就是她的債,她前世壞事做儘,所以今生才這麼苦——連生過兒子都是討債鬼。
不然她這世就剩她哥這點親情了,如何還能叫兒子幾句話就攪沒有了?
李桃花越想越痛苦,越想越絕望,然後就萌生了死誌。
拿一根繩子,踩上凳子,把繩子的一頭甩上房梁,拉過來挽成環,扯一扯,試一下力道,李桃花把頭伸了進去……
陳玉雖是莊戶出生,但因為男子,並不會燒煮。
陳玉出門後想著他爹剛說買米並沒說買幾斤,便又折回來準備再問個準確斤兩。
結果進屋便看到他娘尋短,陳玉登時嚇了個魂飛魄散。
“娘,”陳玉抱著李桃花的腿哭號道:“你不能啊?你這樣可叫兒子以後怎麼見人啊?”
李桃花手拉著繩子,隻顧蹬腿甩陳玉並不說話……
陳龍出門擔水走到半道看到彆的擔水人除了扁擔兩頭的水桶外還手提著吊桶,
陳龍想起來了這城裡賊多,公井上的軲轆都有人偷,以致城裡擔水都要自備吊桶。
陳龍折回家拿吊桶,結果一進門就聽到陳玉的哭號,陳龍心知不妙,立丟了桶跑進了屋。
父子倆齊心合力把李桃花從繩套前扯開。
李桃花眼見死不成了,方才問哭號不止的陳玉道:“小玉,你口口聲聲說我尋死是不給你活路,那你乾那些事的時候可曾想過給你娘我一條活路?”
陳玉……
“我這是少了你多少債啊?”看到兒子無言以對,李桃花悲從中來,捶胸頓足地哭號道:“我統共就剩下這麼一個哥哥了,你也要給作斷掉啊?”
“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啊?才生了你這麼個討債鬼啊!”
陳龍不知如何相勸,隻能喝道:“小玉,還不給娘跪下?”
於是陳玉又跪下了。
“你不要跪我?”李桃花氣道:“我不敢受你的跪。”
“你多能啊?你連你舅你都能算計!”
“可憐我要強了一輩子,自覺事事都比你舅母強,沒想生個兒子不裹嘴,被人立趕了出來。”
“人人都說養兒防老,獨我生過兒子卻是催命。我這還活個什麼勁兒啊我?”
陳玉砰砰磕頭求告道:“娘,兒子不孝,兒子再也不敢了!”
陳龍幫著勸:“桃花,小玉這回真的得教訓了。以後一定不敢了!”
“他沒什麼不敢的?”李桃花搖頭道:“從小到大,他捅了多少簍子,你看他至今可有悔改?”
“他現說不敢,”李桃花冷笑:“不過是因為今兒遇上的是紅棗,被紅棗揭了短而已。”
“但凡過幾天換個人,換件事,你看他是不是又恢複原樣?”
“我是教不好他了。”李桃花喪氣道:“這俗話說‘上等人,不教成人;中等人,教成人;下等人,教不成人’。”
“你看紅棗打小做事可要人教?”
“她女婿,寫的文章,你也都看過了,那下的功夫海了去了。他家啥條件,咱家又是啥條件?”
“如紅棗所說,她女婿一輩子啥都不乾都吃喝不愁。可人家偏就知道用功——紅棗和她女婿都是上等人,不用人教,就知道上進。”
“再看陳玉,說起來都是要考功名的,看起來也似用功的樣子,但實際裡呢,就想著鑽空子——哪有心思好好念書?”
“紅棗說得對!他就是想做伸手黨,想得現成的功名,就是不肯自己下功夫學!”
“紅棗把道理都告訴他了,可你看他可有一點知道自己錯,想悔改的意思?”
“他這種就是下等人,再教都教不成器!”
陳玉趕緊道:“娘,你相信我,我以後會好好用功的!”
……
因為擔心李桃花再次尋短,陳龍不敢離家,於是似買柴米草料,挑水、劈柴、喂騾子、洗碗刷鍋、煮粥的活計就全落在了陳玉一個人頭上。
天黑掌燈的時候,陳玉終於煮成了一鍋厚粥。
盛三碗粥端到堂屋,陳玉難得汗顏道:“爹,娘,我忘了買鹹菜了。”
生平頭一回,陳玉知道準備一桌齊備的飯菜是多麼的不易——隻一個端不上台麵的粥,就耗費了他一個時辰。更彆說還要準備其他菜肴了。
陳龍沒有說話,他端起碗吃了一口,不禁皺眉道:“這粥什麼味?”
李桃花跟著喝了一口,淡然道:“鐵鏽吧!鐵鍋長時間不用會上鏽,燒煮前得拿肥豬油擦幾遍才能用!”
刷了許久鍋的陳玉……
吃完碗裡的糙米粥勉強抵了腹中饑餓,三個人沒提再添一碗的話——吃慣了桂莊鮮滑美味的魚片粥、雞粥、皮蛋瘦肉粥,再吃糙米粥,都有些食不下咽。
飯後洗了碗喂了騾子又炕洞添了柴,陳玉拿出書來想溫溫功課,結果沒看幾眼便覺眼皮打架。
陳玉知道這都是下午一直在忙,太過勞累的緣故——他每回農忙回家,但凡白天下了地,晚上都似這樣沒精力溫書。
陳玉歎口氣,收了書熄燈睡覺。
半夜餓醒,陳玉在炕上輾轉了兩回,不免回想起他舅李滿囤的好來——過去幾年,他借住他舅鋪子念書從沒有因為晚飯不夠吃而夜裡餓醒過。
偌大一個雉水城,能這樣待他的人,也就他舅了!
他舅對他好,不僅供他吃喝,還教他讀書文章。
他也願意孝敬他舅,所以今天的事到底是怎麼落到現在這個地步的?
陳玉慢慢回憶,然後便憶起事情的急轉直下就是在紅棗謝尚走後他舅母王氏突然跟他發難——明明此前他舅還想著拿醉酒替他圓紅棗不給文章的場麵,陳玉想:讓貴中替他當眾解圍。
“毀人名節”,陳玉憶起王氏蓋給他的罪名忍不住咂嘴:他舅母為什麼口口聲聲說他壞紅棗名聲?
天地良心,他平白無故地乾啥要害紅棗?這與他能有什麼好處?
他今兒和紅棗說話根本就是當著長輩的麵,並沒有背著人,而且談的是《五經綱要》,也是正經的舉業。
紅棗雖說得理不饒人,當眾羞辱了他一頓,說他處處不如她男人謝尚,但也沒有一般女子名節受損時的羞惱——今兒吃虧丟人的明明是他好吧!
所以他都害紅棗什麼名聲了?
陳玉想不通。
陳玉很想問問他娘,但想到他娘下午的尋短——好像他真的乾了啥見不到人的事,心裡又生了怯。
看來得生法子從彆處打聽他舅母話裡的原因了,陳玉想:如此才能解了他和他舅間的誤會了。
如此他娘才能好了。
浪費糧食會遭雷打。昨晚的一鍋粥因為三個人都沒怎麼吃所以還留了大半。早起陳玉給灶添了把火,準備熱了剩粥當早飯。
原就是厚粥,沒甚湯水,加上過了一夜,就更顯乾了。如此大火一燒,沒一會兒鍋裡就冒出了焦糊味。
陳玉趕緊給鍋添兩瓢涼水,然後拿鍋鏟攪了一攪,於是整個粥就都帶了焦糊味……
看著兒子端上來的比昨晚更沒眼相的粥,餓了半夜的陳龍皺眉道:“怎麼熱個粥也能糊?”
陳玉汗顏。
李桃花插口道:“我覺得挺好,往後小玉一個人在這鋪子裡自己開鋪、自己煮飯、自己洗衣,自己鋪床什麼都自己來。如此才能知道一天三頓有個現成是多麼不容易,他算計他舅有多傷良心!”
陳玉……
早晌聽說李滿囤中了縣試,高莊村人都不大信——畢竟暴富發家的事常有,但不念私塾就去考縣試,還結果還考中了的,真是頭回聽說。
高莊村人瞬間就炸了,甚至還有好事者丟下地裡的活計進城一趟就為看榜,而當村人看到李家三房人拿了糕團等禮興高采烈地去桂莊賀喜,然後午後又都喝得麵紅耳赤高談闊論地回來,便就知道這事是真的,一時間塵囂雲上,說什麼的都有。
李貴雨自從知道李滿囤考縣試後就一直關注他每場的成績——橫豎他爹天天進城賣菜,看榜就是順路的事。
對於李滿囤第一場、第二場的成績李貴雨雖然驚豔,但都趕不及他對李滿囤第三場、第四場能做出文章取得名次的驚歎——他念六年私塾,李貴雨暗想至今還做不出像樣文章。
他大伯沒人指點能做出文章?
李貴雨不信!